夏,道旁的枫树上,一只蝉“咿呀咿呀”唱个不停,每一个不曾起舞歌唱的日子,都是对于它们生命的辜负。在它们短暂的一生,它们有限的活着,有限的快乐,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十年孤寂,只为一个夏天。
几缕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间隙,射在薄薄的蝉翼上,泛着琉璃般的彩光。
“啪!”一个小小的手掌盖住了它,它停止了歌唱,蝉身微微颤抖,不远处的两只雌蝉在一旁的树上一动不动,它们刚从林中飞出,因雄蝉嘹亮的歌声,从远处的山林一路飞来,在空中碰撞着彼此,直到那歌声戛然而止。
它们停留在树上,不再看它,蝉身微移着,更远处的蝉鸣彻响天地之间,它们又振翼飞了过去。
男孩将那只难以瞑目的雄蝉揣进口袋里,缓缓走远。
“哈哈,你看他。”马路边修表匠的妻子将那圆圆的脑袋移出修理柜,看着禹季向一旁的丈夫笑道。
修表匠像个外国人,孩子们都管他叫汤姆,因为他那淡绿色的眼珠与直挺的鼻子,他皱起了眉,狠狠瞪了瞪修理柜后的妻子。
禹季看了看他们,忽然感觉发生了些什么,他跟平常一样放学回家,看着手中的《格列佛游记》,镇上的人相互都认识,禹季感到今天他们都有些奇怪,杂货铺的老太太或许看到了禹季,却也不再喊他“调皮崽子”了。
禹季将书合了起来,将大拇指留在里面充当书签,禹季捏了捏口袋里的蝉,又提了提右肩的书包带,快步向家里走去。
家里空无一人,禹季走进厨房,灶台上的砧板伤痕累累,上面放了一小块肉,绿色塑料菜篮里削好的莴笋泛着粉红,禹季走回客厅,将书拿起,坐在卧室床头打开台灯看了起来。
夜幕降至,禹季将文具盒里的尺子插进书页,走了出去,锁上门准备去祖父家里询问。
还未走进那巷子,空气里已混杂了鞭炮爆炸燃烧后那刺鼻而使人上瘾的气味。
禹季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缓缓向里走去,狭窄的巷子此时似乎挤满了人,传来阵阵细碎繁多的话声,愈是往前白雾愈浓,他眯缝着眼,绕过几辆面包车,人群将这段巷子围的水泄不通,是祖父家。
禹季低头看了看地面上的鞭炮屑,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向那肩摩踵接的人群走去。
表哥首先看见了禹季,他把将要点燃的香烟又别回耳上,向一旁的母亲示意。
“呀,禹季回来了。”这个妇人留着一头卷发,禹季早已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在她的讶声后,禹季被众人携进屋里。
祖父枯瘦的身体套上了崭新的丧服,黑底绸上密密麻麻布满大小不一的红色福寿。
他嗜酒如命,好大鱼大肉,年轻时颇具豪气,以致晚年生活不能自理,那些对禹季的爱,禹季突然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那时刻剧烈颤抖的双手,他的确已很久没跟祖父在一起了。
“说要喝酒,我急着出去没给他倒,下午回来身上都硬了…”祖母对刚来的亲戚又一遍叙述,话未完,已泣不成声。
“人死不能复生,伤心也没用。”
“是啊,还有儿子。”
众人搀扶慰劝着。
禹季看着祖父的脸,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别人的爷爷去世,他们该怎样反应呢?他在思考。
父亲眼圈红透,眉头纠结在了一起,如同他喝醉酒时的模样,他使禹季蹲下,颤声道:“你爷爷以前对你最好,你摸摸他啊。”
禹季试探的摸了摸祖父的手,不太凉,但似乎像书中电视里描述的一样,冒着森森透骨的寒气,他突然抽回手来。
父亲看了他半响,脸阴沉下来,又与亲戚们去商量入葬事宜。
夜已深,厨堂里仍在紧锣密鼓准备明天的酒席。
“唉,养着这儿子有什么用?狼心狗肺。”父亲接过面汤,叹道。
“那你当初别生啊!也像个当爹说的话。”母亲叉手往袖套上揩了揩,不屑道。
“人家建伟,爸爸就给过他一次糖,你看哭的。”父亲将碗放下又说:“我去跟他聊聊。”
“早就睡了,你干什么去?硬要给他弄哭才好?”母亲站了起来。
“嘿,你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去给他讲讲道理。”他又点起了烟,不再理会她,拉开门,大步走远。
为什么他们要哭?禹季仍在床上翻来覆去,他回想起那些悲伤的人,那些叹息,红眼的男人,那些哭泣,皱眉的女人。
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因死而悲伤?为什么要因悲伤而哭泣?禹季感到坠入了一个迷宫,伴随着无数黑白相交的线条旋转着,它们将禹季缓缓吸向中心,那是一个模糊的点,随着距离越近,它也在变化,由一个看不清的小点,渐渐成为一个黑洞,禹季挣扎着,同时向那看去,只见无数光点闪烁着。
“睡了没?”禹季惊醒过来,父亲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沿,向禹季问道。
禹季摇摇头,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坐起来。
“我来找你说说话。”父亲双眉紧蹙,抿了抿嘴唇道。
“嗯。”禹季看着父亲道。
“爷爷,他,对你好不好?”父亲沉吟片刻道。
禹季点点头。
“那你不难过吗?”父亲探身疑问。
禹季犹豫的点点头。
父亲长叹一声,摩挲着手,沉默不语。
“人为什么要死?”禹季看着父亲问道。
“活到头了,就会死。”父亲似乎在思考着别的,随口答道。
“一直是这样吗?”禹季又坐起来一些,问道。
“嗯。”父亲拂了拂裤腿,不看禹季,沉声应道。
“那为什么要伤心,要哭?”禹季偏了偏头,皱眉问道。
“啪!”父亲狠狠打了禹季一耳光,欲言又止,转身离去。
禹季的眼泪溢了出来,他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只露出一个小孔呼吸,他的脑子此时如一团乱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唯有阴阳均衡,可以永恒。”外祖父的话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又一闪而过。
一张美丽的脸自脑海映出,想到爱丽丝,禹季停止抽泣,进入了梦乡,继续创造那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