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进沉默了下,“先通报世子一声吧。”
封长情点点头。
此时时辰已晚,被这么一打断,唐进便也没心情继续分编花名册,“我送你回去。”
封长情一直住在城内封家,唐进这段时间则一直住在营里。
封长情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唐进坚持:“我送你。”
“……好吧。”
两人骑着一黑一白骏马,一路之上相顾无言,一直把封长情送到家门口,瞧着她走了进去,进了月洞门,看不到她背影的时候,唐进才调转马头朝着海陵王府过去。
到了门前,正对上要出门的常喜。
常喜瞧着唐进下马微微一愣,“唐将军,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有事。”
唐进淡漠的吐出两个字,朝王府内走去。
常喜回神追了上去,“什么事儿啊?”
那日唐进打进别馆的事情他听说了,要他去拦着唐进,他是不会拦,不过他很好奇唐进的来意,因为他太清楚,唐进就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么想着,唐进已经过了月洞门,眼看就要到亦书阁门前。
常喜连忙快跑几步,“我去通报。”
常喜快速闪进亦书阁,又极快的闪了出来,正巧把大步走来的唐进拦在门前,“世子有请。”
唐进点点头表示知道,大步进了亦书阁。
亦书阁内,香烟袅娜。
白瑾年正站在书案后作画,见唐进进来,容色如常,“为了素音?”
唐进一顿,“世子当真聪明。”
白瑾年放下笔,“你一向处事冷静,唯一的一次冲动,就是为了素音,这本也不是什么难猜度的事情。”
唐进默了默。
当初他一听到别馆内是素音公主,根本来不及多想,硬是快马加鞭,五日内让李神医赶到,后来又打进了别馆去,也莫怪白瑾年一眼看透他此来的目的。
白瑾年淡淡道:“我已上书朝廷,素音公主被万有顺谋害,并送去了万有顺的人头,素音公主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别馆中人,我让人移到了凤来楼后巷名为宛园的小院子里,你们想见,随时可去。”
唐进一怔,慢慢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说的是你,不是世子,这并非是一种不恭敬,而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看似无礼,实则最真实的交谈。
白瑾年觉得,这才是唐进最真的样子,以前那些俯首躬身的瞬间,唐进的眼角眉梢根本不带半点臣服。
“你是一匹野性难驯的千里马。”白瑾年慢慢说道,“而我求才若渴,想做那个伯乐。”
唐进冷冷道:“我非马,绝不会任人骑乘。”
“伯乐驯千里马,并非为骑乘。”
“让别人骑乘?”
唐进说的慢条斯理,但话里明显带刺,冷冷一笑,心中只有两个字,休想。
白瑾年并不意外,站在他身后的常喜皱了皱眉,这个少年,气性太厉,这样的人做手下会让世子非常头疼。
“唐将军,你未免说话太呛了……”常喜忍不住道。
唐进容色淡漠,“我生性如此跋扈,恐难改变,日后还要公事,常管事早些做好心理准备的好。”
常喜:……
白瑾年温声笑道:“这是有性格吧,时辰不早了,唐将军退下吧。”
唐进拱手算是回礼,转身退了出去。
白瑾年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能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被他看中的人才,不会站在下位卑微祈求,也不会站在上位居高临下,只是平等的像交朋友一样的交流,相互认识,一点一点让你折服。
前世,自己不过是海陵军中一名小兵,认识白瑾年的时候尚且不知道他的身份,却被白瑾年的为人处世吸引,与他称兄道弟。
后来身份揭开,唐进震惊无比,私心里还觉得自己继子的出身,微末的家族,不配与白瑾年兄弟相称,一度见了白瑾年十分局促,不知该如何自处,是白瑾年用行动告诉唐进,无论唐进身份如何,白瑾年对他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唐进便也傻得以为,自己当真是白瑾年的兄弟,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扫清一切障碍。
可最后那血淋淋的事实证明,白瑾年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他为了笼络人心,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唐进走后,常喜眉头紧锁,“世子,这人太嚣张了,恐怕以后不会听咱们调派。”
“我们还缺那听调派的人么?”白瑾年声音淡淡的,“凡有能力者,脾性亦会别出一格。”
常喜默了默,“可消息说常州府的唐进根本不学无术啊,我怎么看这个唐进……就是跋扈些,本事还是有几分的。”
“传言不可尽信。”
白瑾年慢慢描绘着手下的画卷,那是一副破阵图,白瑾年的新作,画上一少年骑着骏马飞驰而来,手中长枪正将一个辽人壮汉挑到马下,他的身后,还坐着个老成冷静的少女,微皱着眉,拽着少年的肩膀,周围还有两翼轻骑护着,正是大破游龙阵那日的情形。
白瑾年淡道:“吩咐冷谦准备着吧,辽人已经递了求和的书信过来,不日就会派沙陀王前来议和。”
“知道了。”常喜看着那画卷,忽然古怪的道:“世子,你说封姑娘和唐进,是不是……上天派来帮你的?”
他自小伺候白瑾年,对白瑾年无比了解,当然明白白瑾年在想什么。
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这样的天降奇兵出现在海陵,是不是连老天爷也帮着自己的世子?
白瑾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别胡思乱想了,去吧。”
*
唐进离开王府之后,立即马不停蹄的到了凤来楼后的宛园。
宛园如同寻常人家小院一样,正是夜晚,大门紧闭。
唐进到了门前下马,叩了叩,很快里面传来冷漠的男音,“谁?”
“唐进。”
里面静默了会,一个男人来开门,那人不过二十岁出头,但身形和走路看得出来是个练家子,院内暗沉,左右各两个男人,凭着气息,唐进可断定屋内还有三个女子,两个气息轻薄如丝,应该是高手,一个厚重,还时不时伴随着咳嗽,该是素音了。
男子拱手,“唐将军,你要找的人在里面。”
“嗯。”唐进点头,大步进了屋,里面的那两个女子也先后退了出来。
屋子简单朴素,没有屏风可挡,唐进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连连咳嗽的病弱女子。
油灯忽闪之下,他看着那张脸恍若隔世。
菲音。
那是菲音的脸。
可此时那女子却无菲音半点冷静沉稳,她捂着嘴巴惊恐的看着唐进,眼角眉梢全是畏惧,浑身不停的颤抖,“你……你是谁……”
唐进忽然明白一句话,画虎画皮难画骨,即便有着同样的容貌,她和菲音之间也是天差地别。
女子抖着声音:“别……杀我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去说……只要不杀我……”
她早已经被这半年来的经历吓破了胆。
唐进慢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没有……”女子不断的摇头,口中喃喃说着,“我没名字,真没有!”
那样子,看的唐进眼眸忽的一眯。
这样的状态,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
“我没名字,我不知道叫什么,我没有……别杀我……”
她不断的呓语着,看着唐进的目光充满畏惧。
唐进问道:“她怎么回事?”
一个女子上前,“李神医治好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了,李神医说,这位姑娘因为长期遭受迫害,精神已经错乱。”
女子又道:“李神医开了安神的方子,我们每日都会按照时辰喂她喝,但她也没好转,一直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样子。世子说了,她的去留,全凭将军做主。”
唐进又看了那不断喃喃的女子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乘夜,他直接到了封长情那座小楼之下,刚一落到院子里,封长情就警觉了,“谁?”
她一直没睡着。
“我。”唐进上了楼,闪进了封长情房间,神色复杂道:“她疯了。”
“谁?”封长情皱皱眉,忽然一怔,反应过来唐进说的人是谁了,“怎么……疯的?”
唐进摇了摇头。
“她在哪?”
“宛园,凤来楼后的一个院子里,白瑾年说了,素音公主已死,凤来楼院中的那人,我们可自行处理。”
“我去叫诸葛临风。”
也顾不得时辰,封长情去把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的诸葛临风从床上挖了起来。
诸葛临风有很严重的起床气,暴躁的要飞起,但看到唐进那张冷脸的时候,委屈的把所有燥郁全都咽了下去,僵着声音问道:“病人呢?”
“随我来。”
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诸葛临风还是翻着白眼上了马车。
到了那院子的时候,原本看守的四个男人已经消失,只剩下两个贴身伺候的女子。
里面的“素音”还在不断的咳嗽,不断的说着“我没有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不是我……”
诸葛临风索性给了一针,就把“素音”给刺的昏了过去。
他皱着眉头检查了“素音”的眼球,舌苔,左右手都把了脉,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封长情着急道:“怎么回事?”
诸葛临风慢条斯理,“自己把自己吓疯了,治么,没得治,或许明天自己就好了,或许这辈子都好不了了,这谁啊?”
封长情陷入沉默。
她怎么也没想到见到的原身会是这样的境况。
她甚至不能确定,这个“素音”的身体里到底是不是封长情。
“怎么办?”唐进问道,“她这样的状况,需要专人照顾,自己是无法生活的。”
“我找人。”
专人照顾,需要的无非是银子,银子对现在的封长情来说,是最不缺的东西。
她在宋家夫妇住的不远处买了个院子,着人找了两个粗使的婆子,两个机灵的婢女,又高价请了一个会简单医理的医女,把人安排妥当。
这里离宋家夫妇住的地方不远,也方便她偶尔过来探望。
宋家夫妇也曾问过,这里安顿了个什么人,封长情只道:“偶尔遇到的一个可怜人,做好事呢。”
宋婆婆便道:“这样啊,那离得不远,我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看看,虽是请了人照顾的,要是没人时常过来瞧着,人家也不会太尽心。”
“不必这么麻烦,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瞧一次……”
“你现在不是在营里吗?你哪顾得了那么多?好了听话,你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这边婆婆帮你看,就几步路的事情,没事的。”
封长情拗不过,只好应了。
宋婆婆又问:“这姑娘叫什么呀?”
封长情愣了一下,一旁的唐进道:“她姓梅,唤她梅姑娘就是了。”
“哦,知道了。”
宋婆婆心地善良,瞧着“素音”可怜,心里那股善良就压不住了,亲自给她洗了脸,擦了手,一边徐徐细语,一边又给她梳头。
奇异的是“素音”似乎感受到了善意,安静了下去,竟然乖乖让宋婆婆摆弄,不一会儿梳了一个简单的双环髻,配上她那张茫然之中带着楚楚可怜的脸,一眼瞧去就让人心生怜惜。
那“素音”的皮相,当真是极好的。
不过封长情原主这张脸却也不差。
封长情心情复杂,“你说……她到底是不是……”
唐进淡淡问道:“是谁?”
封长情噶然住口,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她没想到,一场魂穿,竟然还穿出这么多的意外来。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所有事情,唐进一清二楚,她那些欲言又止,完全没有必要。
唐进道:“三日之后沙陀王会带议和队伍进城,你我有的忙了。”
封长情怔住:“议和?没打就议和?”
“游龙阵,哥舒家两员悍将,大辽第一勇士,都折在了海陵城下,你说没打?”
不但打了,其中她还贡献了不少的功劳。
封长情抿唇,“议和难道不是和朝廷议吗?”
“割关内十八城给辽人,这种条件都能答应的朝廷,有什么可议的,辽人怕的是白瑾年。”
“他们有十万铁骑,世子若无把握,不会随意去招惹他们,更何况海陵还被朝廷虎视眈眈,等于是被夹在两虎之间,辽人有何可怕?”
“因为辽人的狼主病危了,几个儿子为了争夺首领的位置,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这次派队求和的人,是辽部的少狼主,相当于魏朝太子的位置,沙陀王是他的岳父,来求和,是为了争取时间稳定内部,这样的解释,可清楚?”
简直不要太清楚。
封长情一句“你怎么知道”在舌尖上打转许久,最终没问。
她一直知道,唐进就是这样“未卜先知”的人,而且每次都很准,就是一神嘴。
“那……”封长情认真想了想,问道:“哥舒家的两兄弟,和巴克苏,是属于少狼主的阵营么?”
“你害怕了?破阵杀敌的时候,怎么不怕?”
“那能一样?”封长情瞪他一眼,“当时是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自然绝无可能手下留情,现在要议和了,辽人死了那几个大将,万一跟世子提条件交出斩杀他们大将的人为议和条件呢?”
唐进一道飞扬的剑眉挑起,似笑非笑,“你想象力倒是很丰富么。”
封长情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听过。”
在她前世研究的无数历史事件之中,这只是小儿科。
唐进笑道:“这种奇事,你有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不会发生。”
“这么自信?”封长情瞥了他一眼。
唐进慢慢道:“是你不够自信。”
封长情:……
“再者,如果我们是自信过了头,白瑾年真的想把你交出去,那我一定会在他下令之前杀了他,带你走。”
封长情吃了一惊,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疯了不成?!”真是什么都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