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了两声,等黄林情绪平静下来,才开口说道,“黄老哥,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玉性为坚,你既然学的是玉雕的手艺,肯定也了解玉雕的历史,自汉朝的汉八刀,到后面出现过的断刀,跳刀的技艺,都是因为玉质太坚,不得不对之妥协才为之,纵然今时今日,玉刀质量已经远远超过旧时,依然无法做到处处精妙,黄老哥你这作品,不是雕工不好,而是雕工太好,不似人为啊。”
黄林闷声抽他的烟斗,也不吭气,我跟他初次见面,说了这么多,已经有违常规了,我看他不准备继续搭理我,就起身告辞,黄林也没留我。
我这一行平日里闲得很,打那天后我白日里守着店,下午看看天擦黑我就去找黄林聊天,时间一长,我俩就从喝茶闲谈变成了喝酒吹牛逼的关系,话也是越谈越多,越谈越深,感情深了,黄林对我拜托他的事也过意不去,他给了我那客户一个小教训后,讲把钱退给了他。
不讲客户感不感激我,我得去谢谢黄林,就这么又喝了几顿以后,有天马老二给我提过来两只野生的大王八,我兴匆匆的去找黄林,黄林还是老样子,躺在店门口听评书,我大声招呼着,笑着说道,“黄老哥,瞧瞧兄弟我带什么来了?野生老王八!今个可不能喝你那狗屁老棠河了,你非得去买两瓶好酒不可。”
黄林从躺椅上起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提着的王八,眼神十分复杂,他也不过来接,也不说话,我也挺纳闷,怎么着,王八犯了他忌讳不成?
这么一想我脚步就有些迟疑了,咱们中国民间俗话太多,比如说一个男人老婆跟别人跑了,其他人就会说这个男人是个绿毛王八,我跟黄林接触时间不长,他以前有啥经历我也不知道,万一他以前真有个老婆跟别人跑了的话,我可就弄巧成拙招人恨了啊。
正想着,黄林忽然大步流星的朝我走来,拉着我就上了他的破吉普,店门都不关,就发动车轰隆隆的开走了,他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心里还有点忐忑,车开到我俩常去的那个餐馆门口停了下来,黄林从我手里拿过王八大声喊着老板,老板是个中年油腻男人,慌忙跑了出来,黄林把王八丢过去,嚷嚷道,“做好点,把火候整足了,晚上有你一碗酒喝!”
餐馆老板眼多尖啊,王八刚入手就瞧出来是野生的了,一听晚上也能蹭上酒喜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扯着嗓子喊着放心吧,破吉普在老板的放心声中长驱而去,带着我东绕西绕来到了一处破旧的院落所在,黄林跳下车朝院内走去,我急忙跟上他的脚步,开门进院入了屋,我大眼一瞄就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屋里到处都是玉石原石,还有熔炉和工作台,台上放着几件半成品的玉雕,这是黄林的工作室啊。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我千想万想都没想到黄林会突然把我带到他的工作室来,对于他这么一个自产自销的玉雕贩子来说,工作室的所在是最机密的事情,说是命根子都不为过,我平日里寻他喝酒存了结交他的心思不假,可从未想过黄林会把自己最深的隐私展示给我看,说句难听的,从今日起,我要毁他黄林,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怎样的信任啊,黄林看出来了我的情绪,咧着嘴笑道,“小伍,老哥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平日里连个说话投脾气的都没有,这些天有你陪着老哥,老哥开心,我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黄林的亲弟弟,别说今个带你来瞧瞧老哥做活的地方,只要你张嘴,老哥给你都无妨,行了,别张个嘴跟个傻子似的,你不一直好奇我怎么能把玉雕成那样么,你自己去瞧瞧,看能瞧明白不。”
我冲黄林抱了抱手,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这种感情只能放在心里,因为它重,我放平呼吸,慢慢走动着观察着屋里的一切,黄林靠在门框上抽烟斗,应该是想试试我有没有看透的本事。
屋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各种各样的玉石原石都是我看烂了的东西,我从工作台上拿起黄林的玉刀,掂量了几下,随便挑了块玉料动了动手,玉刀不错,也仅仅是不错,我皱着眉头又看了几遍,这屋里有的东西跟普通玉工的工作室根本没什么两样,难不成真是黄林技艺通天不成?
我正准备认输,去跟黄林请教,转身的时候被角落里的熔炉吸引了目光,搞玉雕又不是打铁,搞个熔炉干什么?事出反常即为妖,我走过去仔细的研究,熔炉上悬吊着一口铜锅,我拽过铜锅闻了闻,里面有股奇异的草木味道。
我放下铜锅,走到黄林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晋时一本古书上记载,高丽产有一种异草,可化玉为汁,后进献汉帝,汉帝命人试之,果如其言,汉帝遂令高丽长供,而汉帝本人,亦将饮用玉汁定为了每餐皆有,‘年二三百斤’,黄老哥,你莫不是用的此法?”
黄林脸上露出欣赏的神色,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道,“差不多,但不太一样,这法子毕竟失传了千年有余,高丽产的异草也早已绝种,我也只是依着古法按照自己的理解重现,小伍你也说过,我这雕工不似人为,其实说白了,我就是把玉熬透了,挂浆重塑,玉没了坚性,雕着还不跟面团似的,可惜的是,古法终难再现,我这法子,缺陷实在不小。”
“小伍你曾说我的玉雕透光性不对劲,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把玉熬成浆以后,玉浆冷却再成玉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掺杂进去了一些奇怪的杂质,它并不影响成品的品质,只是大幅削弱了透光度,我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且我寻来替代记载中异草的东西,融玉的能力也打了折扣,它只能融一些密度相对较低的劣玉,无法溶解密度高的好玉,诚如老弟所言,这些因素累加到一起,纵然雕工圆润,也入不得内行法眼,老哥也只好昧着良心给新人点点眼药,整两个酒钱,聊以度日。”
听完黄林讲述,我感慨道,“黄老哥,你待我之诚心,可鉴日月,小伍何德何能啊,黄老哥,我有个想法,说不定能给咱们添个稳定收入,并且不昧良心,不过今个咱们不提这事,先去喝酒,待到明日,咱们再来细说此事。”
黄林既然肯带我来这,心里已经认了我这个兄弟,也是高兴的回道,“成,老哥今个给你整两瓶好酒,免得你抱怨老哥小气,走!”
还是那辆破吉普,开到了饭店门口,黄林拿出来的好酒,还是棠河,这棠河可同我们平日里喝的不一样,包酒的壳子都长满了霉斑,黄林敲掉外壳,我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八九年的棠河,要知道棠河酒厂八四年才成立啊,瓶里的酒液已经沉淀成了黄色,这顿酒喝的,野生王八配陈年老酒,我直接喝到失忆,第二天晌午我从沙发上睡醒的时候满脑子只有三个疑问句,这是哪?我是谁?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断片归断片,还真不头疼,我爬起来瞧了瞧,周遭的摆设正是黄林的店铺,看来昨天喝多后,饭店老板把我们送回了黄林的店面,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洗脸,喊醒黄林,找地喝了碗羊肉汤后,黄林开着他的破吉普,我们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室院落。
我让黄林把他的工作流程展示一遍给我看,黄林点了点头,他既然给我揭了底,就不怕我看,黄林把熔炉点燃,往锅里蓄上他提前混合好的液体,放进一块玉料开始煮,接着他又去把熬玉用的草木调配好,装进一个带滤网的料包扔进已经煮了半天玉料的锅里,然后紧盯着温度计,不停地通过进气阀门调节火焰,我站在旁边,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睁睁的看着一块巴掌大的玉料仿佛冰淇淋一样瘫软在了水中。
玉料熬到将散未散之际,黄林用一个漏勺迅速的把玉浆捞了出来,他把玉浆倒进旁边台子上的一个模具里,封上盖拿起装液氮的瓶子浇了上去,然后用钳子夹着模具放到工作台上,拆开模具的固定件,取出当中刚刚凝固的玉模开始雕刻,这时候的玉模好像烧红的玻璃一样,有可塑性并且还很软,不大会功夫,黄林就连雕带捏的搞出来了一尊寿星像,他拿起液氮站到远处又是一浇,等冷气散尽后,示意我去观看。
我拿起寿星像,液氮的凉意沁在玉中,入手润滑,我细细的看了看雕工,其实也不用看,整个圆雕无懈可击,国家一级大师过来都要甘拜下风,没办法,因为黄林用的根本不是雕玉的手法,说的不好听一点,他那根本就是捏玻璃的工艺,而且还不是什么多厉害的玻璃工,套用一句相声界流传了许久的话,黄林就是一个玉雕界玻璃捏得最好的,玻璃界玉雕雕的最好的手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