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在我遇见过的患者之中,他的学历能够排进前三。他是航空航天大学动力工程与工程热物理学科一级责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哪怕是在国内的科学界也有不小的威望。
他之所以到我的门诊室来,纯粹是因为他不希望去太过惹眼的医院,在他们学界,这也是一种低调的做法。
见到他时,他头发花白,眼神却很精明,给人精神矍铄的样子,乞丐和学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眼睛,有些人就算穿成乞丐装,但是你在人群里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因为学者有着一双充满知性的眼睛。
这已经是我和他第三次见面了,按照惯例,我和他相对而坐,而由我开始发问。
我:“你说是几次来着?三次,还是四次?”
他:
“五次。算上老早自sha的那三次,我应该已经死过五次了。不过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坐在这里。”
我:
“上次跟你见面的时候你好像说是四次吧?”
他:
“那之后我又碰上了一次意外。”
我:
“那你的运气还真是够差啊。这次你是怎么死的?”
他:
“应该说本该怎么死的,我可还没死呢。这次是在检测一台脉冲爆震发动机的爆震室运作情况时电路出了点情况,发动机漏了电,结果被电昏了四个小多时。”
我:
“电压很强吗?”
他道:
“比家庭电路都高出好几倍。一般人都死十次了。”
我:
“那还真的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了。”
根据这位患者的描述,他第一次死亡,是在小时候爬山时曾经有一次从两米多高的草垛上跌落下来,结果脑袋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头破血流,甚至连骨头都裂开了,荒山野岭又没有其他人,本来他是应该死的。但是等他醒来之后,他却发现脑袋上只破了点擦伤,原本记忆里血流不止的场景却和现实出现了偏差。
那之后他就一直觉得很奇怪,也不知道是自己因为脑袋撞晕记忆出了偏差,还是自己遇上了怪事。他的第二次死亡是第一次高考失利,那一次他真的是从四层楼高的筒子楼楼顶跳下来,明明他记忆中是脑袋落地在剧痛之中失去意识的,但是等他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只受了点骨折,根据抢救他的人的说法,他跳楼的时候身子正好碰在了空中的两条电线上,减缓了冲击力,所以幸存了下来。
那次跳楼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次意外,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世界,在就读研究生期间,他又忍不住过一次自尽,那次是他失恋,本来就情绪低落,又遇到母亲死去的噩耗,他就有了轻生的想法,那次他喝了整整一瓶的毒鼠强,本来觉得自己怎么着都要死了,但是后来还是被人抢救活了,抢救人员告诉他说幸好他喝的不多,只喝了一小口,不然就死定了。那一次他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他明明记得自己喝了整整一瓶的毒鼠强,但是醒来后却被描述成了一小口,他怎么也不能理解。
第四次是10年年底的时候,他因为忍不住想要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死不了的能力就喝了一盒安眠药,结果还是被抢救活了,医生告诉他幸好他没有过量,不然就是必死无疑。
根据他的说法,再加上最近的一次意外昏迷,他已经死过五次了,但是五次他都大难不死活了下来,他觉得他是个不会死的人。
但是让我困惑的地方在于他说的那些关于他死亡的记忆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对于我来说,我最多只能够根据他的一些诊断报告知道他自尽的那几次的确只喝了少许剂量的毒药,不足以致死。
到底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说,他死亡前后整个世界发生了改变?
他:“我想那真的不是什么奇迹,我可能真的不会死。我也搞过理论物理研究,量子力学的领域虽然和我的专业稍有偏差,但是我也研究过,我想我可能在死的时候,意识发生了量子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
“量子穿越?”
他:
“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
我含糊着点了点头,说大概知道一些,结果他还是给我科普了一下:
“把一只猫关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盒子里有一把利用原子衰变来控制扣动扳机的枪,原子衰变的概率和不衰变的概率都是百分之五十,那你觉得,在你打开盒子之前,那只猫存活的机会有多大?”
我:
“应该是一半一半吧,开枪和不开枪都是一半的概率不是吗?”
他:
“对的,对于我们来说,答案是一半一半没有错。在打开盒子的瞬间,我们只能够看到一只死了的猫,或者一只活着的猫。但是问题是,既然猫的死和生都存在着一半的可能性,如果我们看到了一只死了的猫,那么那只猫活着的那种可能性跑到哪里去了?有一种猜想叫做多世界猜想,那种猜想认为,在我们打开盒子的一瞬间,世界就退相干了,简单点理解,就是出现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猫活着的世界,一个世界是猫死了的世界,我们之所以看到猫死了,是因为我们处在猫死了的世界里,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会有另外的我们观察到猫活着的景象。”
我:
“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对吗?”
他:
“差不多,这个说法现在已经被传烂了吧,就是平行世界。其实以前我了解过量子场论,并不怎么信这一套,但是我现在身上发生的这些事,让我越来越怀疑这个世界了。我开始相信人择原理了。”
我:
“人择原理?”
他: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简单点理解,就是因为我存在,所以世界必定存在,不存在我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么个意思。”
我:
“前面平行世界那里还好懂,后面真的有点被你弄糊涂了。”
他笑了:
“慢慢听我说吧。刚才我说过,如果平行世界是存在的,那么当我死了的瞬间,就应该会出现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的我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我还活着,但是从我主观的角度来说,我只能够感受到我活着的那个世界的事物,我死了的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能够感知的度是零,所以我活到了这个感知度是百分之百的世界来。这个就是人择原理的意思。”
我:
“可是也许你那几次没有死的经历只是你受了伤记忆出现了点偏差记错了,要不就是你运气好活了下来呢?”
他:
“我想过,只能说,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吧。但是我不怎么相信我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在研究关于量子自sha的理论,我越来越觉得这个理论可能是真的。”
我:
“你不会还想去做自sha实验吧?你别忘了去年你被送到我这来的时候你的老婆怎么叮嘱你的。”
他笑了:
“我知道。其实量子自sha这个理论有一个局限,那就是只有作为当事人的我能够证明我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活了下来,在其他人,像是你或者这个世界的老婆的眼里,我还是死的了。”
我:
“你都想这么清楚了,我觉得你的精神状况都不能更好了,为什么还要到我这里来呢?”
他笑了:
“我到你这里来,不单单是因为我不会死。而是因为我发现了量子自sha的另外一种特殊用途。”
我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了:
“用途?自sha还能有什么用途?”
他笑着说:
“我发现,如果一个人真的一心一意求死的话,那么他就可以心想事成。”
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神秘地说道:
“你想想,根据量子自sha理论,不管你怎么像自尽,总有一个世界的你是活了下来的,你总是死不掉,就像个不死人一样……可是如果你每次穿越到了那个世界,就继续一心求死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我:
“这简直就是变态吧?有谁会做这种蠢事?”
他: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真的百分之一百,一心求死到底,而且一次没死就立刻尝试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无数次死法到你必死为止的话,那么不管你到了哪个世界,你的主观死亡几率都会是百分之一百。所以,那些平行世界为了打消你这种一心求死的心理,就会尽量满足你的心愿,让你留恋这个世界,不想去死。”
我开始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怎么你说的好像这个世界有某种意识似的?你是有神论者吗?”
他摇摇头:
“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但是有时候,有神论和无神论划分的并没有一般人想的那么清楚。”
我:
“可是你说的只要你一心求死,整个世界就会满足你的心愿,这也太玄乎了吧?按照你的说法,假如我没有中彩票,我就自尽,那我岂不是就能中彩票了?”
他:
“那是当然的,只要你意志足够坚定,抱着不中彩票就绝对自尽的想法,就能成功。”
我:
“那这么说,假如我想成为世界首富,或者当上总统……这种无理取闹的愿望也能实现了?”
到了这一步,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来到我这里。恐怕他已经被他的那种疯狂理论所诱惑,迫不及待想要用自尽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他冲我眨了眨眼,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更多的在于我对他的开导上,但是比起他的那一套看起来逻辑严密的理论,我的说辞劝诱总是有些无力。
最后,我对他的建议是,不管他内心抱着对世界怎样的看法,至少在他的妻子和家人面前,要尽量表现地像个自然人,毕竟这个世界,还是凡人居多。他点头同意了。
那天,他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凑到了我的耳边,笑眼弯弯,悄悄地对我说:
“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考上全国名牌大学、成为一级教授、又追到我现在的老婆的吗?”
听到他的话,我略一皱眉,随即却又身心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门诊室里,一直到门关上后,也半天都没有说话。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和他见面,不过我和他有过两三次简短的电话联系,根据我的了解,他现在生活状况挺好,也没有再尝试过自sha。
在他的家人、亲友面前,他完全表现地和平常人一般无异。
而这也是我们从事这一行的最高目标,作为精神科医师,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要根治患者的精神疾病,因为很多精神症状是深深植根于人的世界观之中的,甚至,有些病人,根本就算不上病人,他们只是比普通人更早一步发现了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先驱罢了。
我们能够尽力做到的,就是让那些难以被普罗大众接受的先驱者们、智慧超前者们提高演技,在社会生活中装出普通人的模样,做普通人该做的事、该遵守的规则,隐瞒自己的异乎寻常,尽可能在不暴露自己另一张脸孔的前提下安稳地度过一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靠量子自sha来实现我的人生愿望的巨大诱惑层让我一度痴迷,尤其是在我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我甚至险些以身效法,但是当水果刀无情地划过我的手腕,割破了一层浅浅的表皮时,来自身体本能的痛楚和眼角渗出的泪水还是阻止了我。
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至少我相信我的眼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