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小虫子的柱子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看台。//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
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肯定是万岁爷爷的龙椅了。你爹我还看到,我们刑部的尚书王大人、侍郎铁大人、还有一大片带宝石顶子的、珊瑚顶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员,都在台前垂手肃立,连个咳嗽的都没有。宫里的气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静,安静,安静得你爹我心里乱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里唧唧喳喳地叫唤。突然,一个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发红颜的老太监,拖着溜光水滑的长腔,喊道:
“皇上驾到——”
台前那一片红蓝顶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听到一阵甩马蹄袖子的**声。转眼之间,六部的堂官们和宫女太监们,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刚想跟着下跪,就感到脚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着头站在柱子一侧,立定一座石头雕像。我马上回过神来,想起了行里的规矩。历朝历代的都是这样,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是神圣庄严的国法的象征。
我们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对着皇帝爷爷。学着姥姥的样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头雕像。这无上的光荣,儿子,别说是这小小的高密县,就是堂堂的山东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没有第三个人经历过。
就听到那笙管萧笛,呜哩哇啦、吱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近了。在懒洋洋的乐声后边,在两道高墙之间,出现了皇帝爷爷的仪仗。头前是两个驼色的太监,手提着做成瑞兽样子的香炉,兽嘴里吐出袅袅的青烟。那烟香得啊,一缕缕直透脑髓,让人一会儿格外地清醒,一会儿格外地糊涂。提炉太监后边,是皇上的乐队,乐队后边,又是两排太监,举着旗罗伞扇,红红黄黄一片。再往后是八个御前侍卫,执着金瓜钺斧,铜戈银矛。然后就是一乘明黄色的肩舆,由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大清朝的皇帝爷爷,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舆的后边,有两个持孔雀扇的宫女,为皇上遮挡着阳光。再往后便是一片花团锦簇,数十名绝色佳人,当然是皇上的后妃,都乘着肩舆,游来一条花堤。后妃们的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事后听姥姥说,因为是在宫里,皇上的仪仗已经大大地精简,如果是出官典礼,那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单皇上的大轿,就要六十四个轿夫来抬。
太监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们,也在看台上就座。黄袍金冠的咸丰皇帝,就坐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转睛,把皇帝爷爷的容貌看了一个分明。咸丰爷面孔瘦削,鼻梁很高。左眼大点,右眼小点。白牙大嘴,唇上留着两撮髯口,下巴上一络山羊胡,腮上有几个浅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痰,一个宫女,捧着金光闪闪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两侧,凤凰展翅般地坐着十几位头顶牌楼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楼子上簇着五颜六色的大花,垂着丝线的穗子,跟你们在戏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个娘娘都是鲜花面容,身上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右边紧挨着皇帝那位,容长脸儿,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尘。知道她是谁吗?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她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当儿,台上那个威严的老太监,像轰苍蝇那样,把手中的拂尘,轻轻地那么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压压一片太监宫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气,齐声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爹我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来都低着头不敢仰望,其实都在贼溜溜地瞅着台上的动静呢。皇上咳嗽着说:
“众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们,磕头,齐喊:
“谢皇上隆恩!”
然后,再磕头,甩马蹄袖,站起,弯着腰退到两侧。刑部尚书王大人从队列中出来,甩马蹄袖,跪地,磕头,朗声奏道:
“臣刑部尚书王瑞,遵皇上御旨,已着人打造好‘阎王闩’,并选派两名资深刽子手携带刑具进宫执刑,请皇上指示。【高品质更新】”
皇上说:“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头,谢恩,退到一边。这时,皇上说了一句话,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皇上分明是得了痨病,气脉不够用。台上那老太监拖着长腔,唱戏一样传下旨来:
“皇上有旨——着刑部尚书王瑞——将那‘阎王闩’进呈御览——”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从你爹我的手里,夺过去那红绸包裹着的“阎王闩”,双手托着,如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锅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双手高举过了头顶,托起了“阎王闩”。老太监上前,弯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层层揭开红绸,终于显出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严。这玩意儿花钱不多,但你爹我费工不少。刚打造出那会儿,它黑不溜秋,煞是难看。是你爹我用砂纸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两银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只焦黄的手,用一根留着长长的黄指甲的食指,试试探探地触了触那玩意儿。不知是烫着了还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缩了回去。我听到他老人家又嘟哝了一句,老太监就托着那玩意儿,逐个儿让皇上的女人们观看。她们,也学着皇上的样子用食指尖儿去触摸——她们的食指尖尖,玉笋也似的——她们,有装出害怕的样子,把脸儿歪到一边去,有麻木着脸毫无表情的。最后,老太监把那玩意儿递给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接了,站起来,弯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边,将它还给了我。
台上,老太监把头低到皇上身边,问了一句什么,我看到皇上的头点了点。老太监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给大逆不道的小虫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虫子号啕起来,大声哭叫:
“皇上,皇上啊,开恩吧,饶奴才一条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时,台上台下的侍卫们,齐齐地发起威来,小虫子脸色蜡黄,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唤了,裤子尿了,低声对我们说:
“爷们,爷们,活儿利索点儿,兄弟到了阴曹地府也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咱们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的啰嗦?咱们哪里有胆子去听他的啰嗦?一绳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们可就要倒霉了。即便皇上饶了咱们,王大人也不会饶了咱们。
惶惶张张地抖开刑具,与姥姥抬着——这玩意儿经了皇上和娘娘们的手,突然地增加了分量——每人扯着一端的牛皮绳子,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动作,先对着台上的皇帝和娘娘们亮相,然后对着王公大臣们亮相,最后对着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监宫女们亮相——就跟演戏一样——慎刑司大太监陈公公和刑部尚书王大人交换了眼色,齐声喊叫:
“执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个亮晶晶的铁箍子,简直就是比量着小虫子的头造的,套上去不松不紧,刚好吃劲。小虫子那两只俊眼,恰好从铁箍的两个洞里露出来。套好了铁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后退了两步,抻紧了手里的牛皮绳子。那只小虫子还在嘟哝着:
“爷们……爷们……给个痛快的吧……”
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着余姥姥,余姥姥望着你爹我,心也领了,神也会了,彼此微微地点点头。余姥姥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是他老人家干活时的习惯表情,他老人家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刽子手。他的微笑,就是动手的信号。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只使了五分力气,立即就松了劲儿——外行根本看不出我们这一松一紧,牛皮绳子始终直直地绷着呢……小虫子怪叫一声,又尖又厉,胜过了万牲园里的狼嗥。我们知道皇上和娘娘们就喜欢听这声,就暗暗地一紧一松——不是杀人,是高手的乐师,在制造动听的音响。
那天正是秋分,天蓝蓝,日光光,四周围的红墙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镜子。突然间你爹我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马上就明白了,小虫子这个杂种,已经屙在裤裆里了。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咸丰爷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是足赤的黄金。那些娘娘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张着黑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肃立,大气儿不出。那些太监宫女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有几个胆小的宫女已经晕过去了。你爹我与余姥姥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是一次心领神会。这种情形,与俺们想得差不离儿。是时候了,小虫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让他的臭气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几个娘娘已经用绸巾子捂住了嘴巴。娘娘们的鼻子比皇上灵,皇上吸鼻烟吸得鼻子不灵了。得赶紧把活儿做完,万一一阵风把小虫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里,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小虫子这小子的下水大概烂了,那股子臭气直透脑子,绝对不是人间的臭法。
你爹我真想跑到一边去大呕一阵,但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爹我和余姥姥要是忍不住呕了,那我们的呕吐势必会引起台上台下的人们的呕吐,那这事儿就彻底地毁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报销了事小,王大人头上的顶戴花翎被摘了也不是大事,影响了皇上的身体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就想到了。这场好戏该结束了。于是俺们师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断的力道,让那铁箍子一丝儿一丝儿地煞进了小虫子的脑壳。眼见着小虫子这个倒霉孩子的头就被勒成了一个卡腰葫芦。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干了,现时流出的是一层镖胶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裤裆里的气味好不到哪里去。他小子,拼着最后的那点子力气嚎叫,你爹我是杀惯了人的,听到这动静也觉得囗得慌。铜铸铁打的汉子,也熬不过这“阎王闩”,要不,怎么连孙悟空那样的刀枪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子里锻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有投降的魔头,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紧箍咒呢?
其实,这道“阎王闩”的精彩之处,全在那犯人的一双眼睛上。你爹我的身体往后仰着,仰着,感觉到小虫子的哆嗑通过那条牛皮绳子传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对俊眼啊,那两只会说话的、能把大闺女小媳妇的魂儿勾走的眼睛,从“阎王闩”
的洞眼里缓缓地鼓凸出来。黑的,白的,还渗出一丝丝红的。越鼓越大,如鸡蛋慢慢地从母鸡腚里往外钻,钻,钻……噗嗤一声,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小虫子的两个眼珠子,就悬挂在“阎王闩”上了。你爹我与余姥姥期待着的就是这个结果。我们按照预先设计好了的程序,让这个过程拖延了很长很长。一点点地上劲,胡萝卜钻腚眼,步步紧。到了那关键的时刻,猛地一使劲,就噗嗤噗嗤了。只有到了此时,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啥时候,俺们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把那些干结的鸡血冲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来是头破血流。你爹我是通过看余姥姥的脸而知道了自己的脸的。
小虫子还没断气,但已经昏了过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离儿。他的脑骨已经碎了,脑浆子和血沫子从破头颅的缝隙里渗了出来。你爹我听到看台上传下来女人的呕吐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红顶大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头栽到地上,帽子滚出去好远。这时,你爹我和余姥姥齐声呐喊:
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刑部尚书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着脸,往俺们这边瞅了瞅,转身到看台前,立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对着上边说:
“执刑完毕,请皇上验刑!”
皇上一阵紧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后对着台上台下的人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他就是你们的榜样!”
皇上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按说皇上的话是对着太监宫女们说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个个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长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纷纷地磕头不止,有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有喊罪臣罪该万死的,有喊谢主龙恩的,**鸭叫,好一阵混乱,让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这些大官们的本质。
皇上站了起来。那个老太监大喊:
“起驾回宫——”
皇上走了。
娘娘们跟着皇上走了。
太监们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样的大臣和老虎一样的小虫子。
你爹我双腿发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飞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搀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驾还没起来时,就会瘫倒在小虫子的尸体旁边。
你们,还敢对着我瞪眼吗?
我说了这半天,你们应该明白了,你爹我为什么敢对着那些差役犯狂。一个小小的县令,芝麻粒大的个官儿,派来两个小狗腿子,就想把俺传唤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岁未满时,就当着咸丰爷和当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干过惊天动地的大活儿,事后,宫里传出话来,说,皇上开金口,吐玉言:
“还是刑部的刽子手活儿做得地道!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紧,让朕看了一台好戏。”
王尚书加封了太子少保,升官晋爵,心中欢喜,特赏给我跟余姥姥两匹红绸子。
你去问问那个姓钱的,他见过咸丰爷的龙颜吗?没见过;他连当今光绪爷的龙颜也没见过。他见过当今皇太后的凤面吗?没见过;他连当今皇太后的背影也没见过。
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会儿,我估计着高密知县钱丁钱大老爷要亲自来家请我。不是他自个儿想来请我,是省里来的袁大人让他来请。袁大人与你爹我还有过数面之交,俺替他干过一次活儿,干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时高兴,还赏给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别看你爹我回乡半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你们眼里的一段朽木头。其实,你爹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的心里,高悬着一面镜子,把这个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贤媳妇,你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睛。儿子无能,怨不得红杏出墙;女人吗,年轻吗;年轻腰馋,不算毛病。你娘家爹造反,惊了天动了地,被拿进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国人点名要的重犯,别说高密县,就是山东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凯袁大人,那可是个狠主儿,杀个把人在他的眼里跟捻死个臭虫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国人眼里走红,连当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着,他一定要借你爹这条命,演一场好戏,既给德国人看,也给高密县和山东省的百姓们看。让他们老老实实当顺民,不要杀人放火当强盗。德国人修铁路,朝廷都答应了,与你爹何干?他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别说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个钱大老爷也救不了他。儿子,咱爷们出头露面的机会来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糊糊涂涂老死乡下,但老天爷不答应。今天早晨,这两只手,突然地发热发痒,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儿还没完。这是天意,没有法子逃避。儿媳,你哭也没用,恨也没用,俺受过当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干对不起朝廷。俺不杀你爹,也有别人杀他。与其让一些二把刀三脚猫杀他,还不如让俺杀他。俗言道,“是亲三分向”,俺会使出平生的本事,让他死得轰轰烈烈,让他死后青史留名。儿子,你爹我也要帮你正正门头,让左邻右舍开开眼界。他们不是瞧不起咱家吗?那么好,咱就让他们知道,这刽子手的活儿,也是一门手艺。这手艺,好男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这行当,代表着朝廷的精气神儿。这行当兴隆,朝廷也就昌盛;这行当萧条,朝廷的气数也就尽了。
儿子,趁着钱大老爷的轿子还没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儿给你唠唠,今日不说,往后就怕没有闲工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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