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脩祎将林泰交予她身边侍卫,是嫌弃大理寺与刑部动作缓慢,将人送进去,左审右审,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了结果,交予侍卫,却是能施展多了。
隔日一早,那两名侍卫便拖着伤痕累累的林泰回来了,并奉上画了押的供词,国库如何亏空,上头写得一清二楚。
孟脩祎接过,看了一遍,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轻轻巧巧地便顺手将供词递给麦荣恩,抬手掀开冠前的十二旒,看着趴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林泰,道:“何必自讨苦吃。”最后一丝尊严都剩不下。
林泰受了大刑,雪白的中衣如在血水中浸过一般,红惨惨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听见皇帝此言,恍若未闻,死气沉沉地趴在那里。
孟脩祎一挥手:“送去刑部,革职查办。”
果然,不受衙署拘束,侍卫办起刑讯逼供的事儿来,快得很。刑部大理寺虽是历朝历代沿袭下来的衙署,一直这么用着并无大过,却因自有一套章程,太过中规中矩,倒关键时刻未免有些靠不住,更不必说但凡朝臣总有各自的打算,判起案子来,未必合她心意。兴许她该设立一处只听令君王的禁卫军,分去大理寺与刑部的职责。
皇帝暗暗琢磨着此事可行与否。
昨日动作这般大,大臣们自有不少人听闻国库中五百万两白银不翼而飞之事。
国库中存银,为天下百姓所有,一年支出,或拨款修路,垦田造桥,或军备军饷,赈济灾民,笔笔支出,必有账目可查,每一处都要做得细致严谨。
现在,巨额库银不翼而飞,如此骇人听闻,直教人气愤难当!
一上早朝,大臣们便纷纷弹劾林泰。
罪魁祸首要查处,问题也得解决。
裴伯安死后,他的党羽的确没有连根拔尽,但牵连甚深的那几个却是逃不过去。经这一场有选择的清洗,大臣们乖觉了许多,皇帝的威信远比从前高。
大臣们见端坐高处的皇帝听得仔细,又得到消息,昨日陛下召见崔云姬,密谈至深夜,便知陛下打的什么主意。想来想去,也的确没什么比盐政来钱快的。
汲老头在底下看看四周大臣们的脸色,便知陛下此番必要如愿了。接下去朝里朝外将有一场大刀阔斧的变革,众人都有的忙了。
老头皱巴巴的脸上划过一丝悲色,陛下的终生大事让他揪心多年了,原想趁这段时日朝中平静提出来,催一催陛下,已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为老孟家留下血脉了,谁知又出了这么件大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寻见好时机提起。
孟脩祎端坐在御榻上,一看到汲老头那皱巴巴的老脸就知道他又在想着怎么给她添堵。撇开眼不去看,点了几位臣子的名。
众臣倒是不约而同的主动提了盐铁官营一事,上回为人阻拦耽搁了,现在便该重新拾起。朝臣间或政见不同或利益攸关,总归少不了私底下别苗头,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本朝自也不遑多让。不过,大约是开国之时,谢相开了好头,这数代下来,大臣们私底下争权夺利归争权夺利,一旦事涉至关重要的朝廷大事,大臣们皆以要事为先。朝廷倘若不好,他们身在其中,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此番与上次不同,上次收回盐铁私营,是在可或不可两者之间,而此次却是不得不为。
不过,派谁去,去后如何将事儿办了并为自己谋利却又是一场争执。
吵吵嚷嚷的早朝素来是详谈不了什么事的,真正能决定天下大事的是散朝后建章宫中的小会。
孟脩祎将林泰的供状交予汲盎,令他照上面说的去查,林泰好歹也是二品尚书,知道的定然不少。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汲盎恭敬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收入袖中,道了声“陛下英明”。
接下去,便是商议推行官营的具体事宜了。
此时已入秋,新旧交替的那段时日让暮笙安安稳稳地度过去了,郡守府内外皆甚为驯服。今夏雨水不及去水,加上堤坝是去冬新修的,暮笙不过征发徭役稍稍加固,这一夏便顺利度过去了。
“府君,今早黄家、赵家、林家、刘家四家送了名刺来,欲于明日申末于荷园宴请府君。”薄林手中拿了三张烫金名刺,跟在暮笙身后,一面走,一面禀道。
暮笙思忖片刻,这四家都是盐商,突然宴请,莫非朝廷有动作了?
盐商无权,要护住偌大家财,便少不得建起纷杂交错的关系网,京师中的消息,他们自有渠道知晓。暮笙接过名刺看了一遍,递还给薄林:“回复四府,本君应下了。”
书房就在眼前,薄林见无事要禀,便没跟进去,转去庑房令丫鬟煮茶侍奉府君。
暮笙走到书案前,想了想,拿出一张纸笺来,提起毛笔,正要往砚中舔墨,便见漆黑的砚池已干涸,凝神一观,中间还有几粒白色的物事。
那物事不多,细细的分布的极散,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便觉它们样子白的有些通透,如那品相下乘的琉璃一般。砚池中怎么有这东西?暮笙甚是不解,将毛笔搁回笔架,拖过砚台来细看。
郡守府关乎一郡安宁,自有许多机密,自来了此地,暮笙便极为谨慎,书房中为何平白多出这不知名的东西来?她拧眉想了想,用手指轻轻划过,抬起,指腹上便沾了一些。
暮笙端详良久,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
咸的?
暮笙思索着,漆黑的双眸一点点沉晦下去,片刻,她抿着小嘴,高声唤了人来:“研墨的水是打哪儿来的?”
在她书房中侍奉的是她的丫鬟,水自也是她们取来的。
丫鬟想也未想,便道:“自是府中的井中打上来的……”
暮笙拎着那砚台,歪着脑袋翻来覆去的看,摇了摇头:“不对,你再细想想,往日墨干后,不是这样的。”
“婢子想起来了。”丫鬟果真细细回忆了一番,赧然道:“府君恕罪,这水是海水,那日厨下送了鲜活的海鱼来,装在木桶中养着,婢子本是取府君研墨用的水,便从头舀了一盏。”
她生怕暮笙怪罪,声音越来越低:“那水清澈的很,且府君正急着唤婢子,婢子便取巧了……”
暮笙拧紧的双眉却慢慢的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时——
“府君,圣上降诏!”
暮笙倏然睁大眼睛。
手中的砚台滑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此为密诏,来宣诏的是礼部官员。
宣读完毕,那官员将写在玄色锦帛上的诏书收起,笑着伸手扶起暮笙,道:“下官出京之时,齐王殿下、原先的那位崔大人,还有几位熟谙盐事的大人都已准备启程,想必不出几日便会到临安。”
暮笙接过诏书,好生收进袖中,拱手道:“多谢大人告知,”她顿了顿,不解道,“只是不曾想到,竟还惊动了齐王?”
这位齐王是先帝皇帝,陛下王叔,早早就辞了差使在家安享天伦,许久不问朝事了。
那位宣旨的大人闻言一笑,并未隐瞒道:“听闻,原也没想劳动这位的,只是陛下为稳妥起见,用他德高望重、宗室贵胄的身份压一压阵。”
暮笙若有所思地听了,继续客气寒暄:“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招待不周,甚是惭愧,舍下寒窄,还望大人不弃,在此歇上一夜。”
一群人一路风霜,现下终可好生休整上一夜,自是欣然答应。
当夜,郡守府便好生整饬了一桌宴席,宴请了几位使者。
暮笙不擅饮酒,几位使者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的,也不宜放开饮宴,这一顿颇具江南精致温情的小宴倒是正好。
米饭粒粒饱满,软糯晶莹,菜肴清新,米酒温醇香甜,夜凉汤暖,虽无整坛整坛的美酒助兴,也称得上宾主尽欢。
及宴散,暮笙吩咐仆从送了这几位使者回房,自己则慢慢的踱着步,在月下行走。
米酒温柔,并不醉人,只是饮得有些多,这一走,不免就上头了。暮笙双颊略有些烫,她抬手摸了摸,想到离京已有五月,自小就甚少离家,而今竟是在与北国豪迈截然不同的江南水乡,暮笙一时生出怅然来。
她伸手从袖中取出诏书来,就着月色,慢慢展开,一字一句,已听人念过一遍,此时再看,却是更为深刻的心思。
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看似圆滑的笔锋,比上回在御案上见到时,更多了几分外泄的锋芒,踌躇满志。想必,她心中计划之事,多半已有起色。
她能得偿所愿,这很好。
暮笙弯起唇角来笑了笑,目光温情,为她高兴,也仿佛看到她曾话语描摹的太平盛世。适才那抹淡淡的怅然却不知怎么包裹了她整颗心,密不透风,让她眼眶濡湿。
隔日一早,送走这行宣旨的官员,暮笙便独自跨上快马,往海边跑去,直到下午,方回府。回来时一身泥泞,还有咸腥的海风气息。
府上诸人都让府君大人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一头雾水。
暮笙却管不得他们,沐浴盥洗,换了身便服,便去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