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说是认错道歉,自然是真的认错道歉。恰好那奉命照顾她们的刘嬷嬷还未回来,她便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去寻裴赫认错了。
她们两个小女孩儿,便是连迈门槛都有些吃力,此时忽然跑过去,倒是叫那两个喝茶说话的人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跑来了?”沈三爷喝了口茶,打量了一下往这里走来的两人问道。他的眼神在沈采薇被打湿的衣角和手上拿着的书册,心下一动,已有几分了然。
裴赫倒也有些吃惊,问的却有些不一样:“照顾你们的刘嬷嬷呢?”
“嬷嬷还有其他事呢。”沈采薇礼貌的答了一声,然后拿着书册走过去,郑重的抬头去看裴赫:“裴伯伯,我把你借我的书打湿了。”
她看着裴赫清瘦的面孔和略有些凌厉的长眉,心里微微有些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认真道歉道:“对不起。”
她和沈采蘅一样都是娇养的,即便是前世,到了后面也多是经纪人哄着她,厚着脸皮不认错的事情多得是,甚少这般正正经经的对着人道歉,话一出口,心里很有些难为情。
不过,以裴赫的风度,固然爱惜书本,但也不会对沈采薇这般的小姑娘生气。
他听了沈采薇稚声稚气的认错话,愣了愣,然后反而哈哈大笑着将沈采薇抱了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娘小小年纪就知道虚心认错,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他用自己用额头顶了顶沈采薇娇嫩的额头,对着那嫣红的胎记视而不见,笑得十分高兴。
沈采薇脸红了红,心里却也因为裴赫这一笑而放松了许多,她咬咬唇,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小笑意。
裴赫又安慰了几句:“这本就不是什么孤本,令人再买一本就是了。二娘不用太在意的。”他将沈采薇放到了地上,宽大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的抚了抚,就像是个慈祥的长者一般。
沈三爷此时也站了起来,温声道:“这可不行,二娘弄湿了裴兄的书,又怎么好叫裴兄自己再买?我等会回去就让人送一本来。”
裴赫笑着打趣道:“听说你们家还有阜阳出土的汉版《诗经》,别有不同。我这可是占了便宜。”
“裴兄说笑了。”沈三爷拱手礼了礼,看了看天色便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沈采薇和一边装木头人的沈采蘅,板了板脸:“你们两个整日冒冒失失的,再有一次,下回可别想出门了。”
沈采蘅一下子就被吓到了,急忙去拉沈三爷的衣角,别别扭扭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倒是沈采薇,很有负罪感的垂着头,乖乖的束手站在那里听教训。
正所谓‘枕边教妻,堂前训子’,沈三爷只说这么一句话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虽然裴赫不计较,但他作为家长自然是要在也是在形式上表一表态度。
裴赫在旁劝了几句,然后才亲自起身,周到的送了沈三爷和两个孩子离开。
等送走了客人,裴赫立刻就令人叫了伺候人的刘嬷嬷过来,不动声色的问道:“我不是令你等好好伺候沈家小姐?此次幸好只是毁了一本书,若是沈家两位小姐出了事,你可担待得起?”
刘嬷嬷早就吓得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是老奴一时忙得糊涂了。”她不敢在裴赫面前敷衍,老实的道,“实在是九哥儿一时不见了人影,下面的人都心里担忧,一时急糊涂了。”
她们这些人送来的时候就被交代了要照顾好九郎。因此才会在听到九郎不见的时候慌了神。此时想起来才真是觉得自己糊涂了。
裴赫心中一叹,阖眼道:“叫九郎上来。”认真想一想,说不准就是那兔崽子惹得祸,简直叫人想要揍一顿。
裴赫发了话,裴九郎又是在家的,自然很快就被人人唤了上来。
“阿爹。”裴九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他对着裴赫也如对着沈采薇似的,冷冷淡淡的。
裴赫抬眼看他,神色肃然:“说吧,你今日又闯了什么祸。”自从接手了裴九郎,这话都成了裴赫与裴九郎日常对话的开头句了。裴赫偶尔想想都觉得心酸酸,简直是欠了他的。
裴九郎倒也没有撒谎的打算,十分光棍的把事情给说了。
裴赫听着听着就觉得手痒,恨不得卷袖子先揍一顿再说。他大怒道:“混账!人家小女孩都知道不能推卸责任,你竟不如一女童?”
裴九郎虽然心知自己错了,但这年纪的少年自尊心本就强,被这么一说反倒梗着脖子不吭声。
裴赫看着这样子就觉得头疼——简直是前世修来的孽障。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你给我滚回书斋看书去。读书明理,读书启智,你也给我多懂点儿事吧。”
裴九郎对他行了一礼,这才冷着脸退下了。
裴赫站在屋内眼见着裴九郎就要出门了,轻轻出声道:“明日就让人把你那只‘雪团儿’送回去吧。”
裴九郎忽而转头去看裴赫,一双眼睛就像是被点了火似的:“那是姑姑给我的!”他故意把‘姑姑’两字咬得重重的,显然这里的姑姑便是汝阳王妃。
裴赫却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难不成我连一只猫的主都做不了吗?”他垂眼看了看裴九郎,眼神犹如沉水深渊一般的平静无波,少见的平声静气,“你娘她们让你随我来松江乃是为了让你进育人书院好好进学,而不是叫你来惹是生非的。如今天下文事昌盛,松江才子辈出,你能在此学习,是你的福分。”
裴九郎咬着唇不说话。
裴赫转开视线,负手于后:“你也别以为闯些小祸我就会把你送回去,你一男儿,休要扭扭捏捏做那妇人之态,还是静心学习的好。”
裴九郎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脸本就生的几乎白嫩,这一红便白里透红,犹如滴血似的,一时间竟有一种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裴赫心知这孩子长于妇人之手,自小便被宠坏了,现在又跟着自己远离亲故,思念京中亲友,难免有些坏脾气。这样一想,心里反倒一软,挥挥手道:“行了,先歇一歇,明日再去看书吧。”他缓了缓神色,温声道,“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瞧你小姑姑,顺便给沈家姑娘道个歉。”
裴九郎硬邦邦的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
他走到门口,听到裴赫在身后的叹气声。
“九郎,你也该懂事了。你生于这世上第一等的权贵之家,若是不求其他,自然可于先辈余荫下安度一生。只是,男儿生于世,岂可只是如此?”
裴九郎咬了咬,白着一张脸出去了。
有道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相对于裴家父子这边的凄风苦雨,沈采薇显然是更乐呵一点儿。沈采蘅这丫头本就不会说谎,一到马车上没了外人立刻就把沈采薇卖了个底朝天。
沈三爷沉默片刻,便抬头去问沈采薇:“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把话说个清楚。”
“人前不言子过。”沈采薇认真的道,“这事我和裴九郎各有一半责任。若是把裴九扯出来,他人又不在眼前,裴先生面子上必然过不去。还不如我先把事认下来。裴先生若是心里明白,一查一问就清楚了。大家面上都好看。”
“二娘说得有道理,做得也好。”沈三爷抬眼打量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沈采薇和糊里糊涂的沈采蘅,先赞了一句,然后才道,“那就只罚你抄一遍家规吧,顺便把诗经给我抄一遍。”
沈采薇立时就苦了脸,嘟起嘴不说话。
结果沈三爷又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三娘也要抄。”
“啊!”这次轮到沈采蘅张口结舌了,这事和她根本没有一毛线的关系啊。
沈三爷笑了笑,很是和气的解释道:“你们两姐妹,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娘犯了错,三娘自该连坐。”
沈采蘅跟着苦了脸,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只好解恨似的扯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络子,有一下没一下的。
沈采薇非常不厚道的暗暗在心里给沈三爷点了个赞——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人跟着一起抄书,这感觉真是酸爽!
等回到家里,沈采薇等人被赶回去抄书,沈三爷这个适才还摆着脸教训人的却差点被裴氏扯着耳朵抱怨了一通。
“既然是九郎做的怪,做什么还要叫她们抄书?”裴氏搁下手边的半透明的祥云纹玉碗,娇声嗔怪道。
沈三爷随意的瞧了眼,是碗五果羹。这倒不需要什么稀罕的东西,用红枣、龙眼肉和枸杞加水煎煮,放凉至温热,再往里加雪梨、香蕉和加适量冰糖。雪梨和香蕉皆是被切碎的,更加衬得里面的红枣和枸杞颜色鲜艳,叫人食欲大开。
沈三爷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避其锋芒的转开话题道:“你这五果羹不是早晨吃的吗?”
裴氏随手拾起一柄白玉锤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咬重字句强调道:“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自家夫人一生气都知道什么是“转移话题”了。沈三爷只好正经的应声道:“你平日里总是拿二娘说事来激励三娘,久而久之,三娘心里必是要有心结的。我这回叫三娘跟着受罚,她心里就会知道二娘也有犯错的时候,她这是替二娘分担。如此,她心里松了口气,她与二娘的关系也会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