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于秋回来,老头儿喝了水,总算将整个故事从最开始娓娓道来。
老头儿名叫于元凯,年轻的时候是个生意人,本来生意做得还不错,非但开了许多店面,买了和知府老爷家只隔一条街的豪宅,还迎娶了一个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夫妻两人非常恩爱,哪怕于夫人多年没有所出,老头儿也没想过要纳妾。
直到老头儿年近半百,于夫人终于给他诞下一子,便是于秋。
老来得子,老头儿自然高兴非常。但于家的生意却在于秋出生之后,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后来老头儿不得不为了维持家用而四处奔波。
就在于秋五岁那年,老头儿又在外奔波之时,鱼连县——就是他们现在住着的这个县城——忽然来了一群恶匪。恶匪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好多人家都遭了殃,就连知府家也不例外。于家的护院们带着于夫人和于秋想要逃走,马车却中途被恶匪撩翻。
就这么,于秋傻了,于夫人死了。
老头儿回来之后,伤心过度,一蹶不振,将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生意败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染上了赌瘾和酒瘾,以至于现在落到了这个家徒四壁的境地。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都是在于秋出生后发生的,有许多人将于家之所以衰落给怪在了于秋头上,认为于秋是个彻头彻尾的丧门星,但于元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处境已经如何艰难,于元凯从来没想过抛弃于秋,甚至从来没有将始终不知世事的于秋当做一个累赘。前世的时候,于元凯一直到死都在努力守护着于秋。
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于秋再度因为自家老头儿而狠狠感动了一把。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最开始想问的问题,“所以我们家和知府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刚才说了啊,”于元凯表示,“我们的房子曾经和知府家就隔一条街。”
“所以我们两家曾经关系很好?”
“没有。”于元凯表示,“知府大人可看不上我这种生意人。”
“那就是我小时候和他们家少爷玩得很好?”
“也就那样吧。”于元凯皱眉想了一下,“晓家公子小时候被他们家看得不知道多严实,一年也和你见不了几面,能好得到哪里去?”
于秋无语了,“这么一看,我们家和他们家怎么好像压根没什么关系?”
“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于元凯理所当然地表示。
“那晓春眠为什么会帮我们?”于秋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这句话。
于元凯惊讶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就说你为什么要问他们家,原来是见过他了……唉,晓家的那一位公子,真是一个好孩子啊,跟他那个黑心的爹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以晓春眠之所以会这么帮忙……莫非只是因为……
“因为他是个好人啊!”于元凯直接就说了。
于秋扶额。
“晓公子那可是实打实的菩萨心肠。”于元凯还在那里一个劲地大夸特夸,“一点也没有官宦人家的架子,对谁都很和气,心地又好,不管有什么事情找他,只要他能帮上忙的从来都不会拒绝!”
于秋抽着嘴角想,这还真是一个难得的冤大头。
然后于秋摸了摸兜里的银锭,想着既然如此就越发得快点还清了,不能让好人难做……
结果,于元凯紧接着夸道,“不管欠他多少钱,他都不带追债的!”
一听这话,于秋差点从床板上摔下去,“你还欠着他的钱?”
“稍微……”于元凯不好意思地抠了抠手指头,“稍微欠了那么点。”
于秋赶紧追问,“多少?”
“也就、也就一百多两吧。”于元凯抠着手指头回答。
一两银子是一贯铜钱,一贯铜钱就可以买两石大米,每石大米大约够一个成年凡人吃三个月……于秋心里啪啪地打着算盘,努力用自己能理解的价值换算着,越算越晕。
合着自己还在为欠了晓春眠三两银子而纠结时,家里面已经欠了他足够两个凡人活二十多年的银子了!
等等,说到欠钱,昨天那几个凶神恶煞差点把老头儿打死(而且上辈子真打死了)的壮汉,不也是说来收债的吗?虽然于秋恨那些人恨得牙痒,但是事得一码一码的算,对方暴力收债再怎么不对,欠债还钱这事本身还是天经地义的。
“昨天那些人呢?”于秋接着问,“你又欠了他们多少?”
于元凯视线不断飘忽,“也挺少的……就五十两……”
嗯,五十两的欠债就足够让人差点把你打死。相比之下晓春眠那边一百多两……于秋忍不住又要长叹,好人命苦啊。
“还有季家钱庄那里……大概也是五十两吧。”
“父亲,”于秋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然后板着脸表示,“还欠了别人多少,你一口气说了吧。”
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随着于元凯一连串地报下来,于秋的脸色反倒是越来越轻松了,“哈哈哈哈!总共欠人两百两和总共欠人五百两又差得了多少呢!父亲你说是吧?”
“秋儿……”于元凯十分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真没事。”于秋抹了把脸,又问,“我们家现在还剩多少?”
于元凯低头掰手指头。
“总共五百两银子……”于秋忍不住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花的?”
“就……”于元凯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进了会赌场……”
好吧,于秋明白了。
想到自家老头儿是在那场大变之后才沾上赌瘾,于秋到底还是心中一软。
于秋默默将这些欠债都记在心里,一笔一笔地牢牢记着,然后拍了拍老头儿的肩,“父亲,还是好好休息吧,剩下的明早再说。”
于元凯一愣,于秋已经当先缩在了床板内部的角落。于元凯看了看天色,虽然还想和好不容易清醒的儿子多说会话,但这大半夜的,到底还是没过多久就跟着睡下了。
但早已躺下的于秋,其实并未深眠。
这并不是因为那些债。于秋记下那些债,其实记的是自己欠别人的因果,银钱本身反倒并不重要,到底是身外之物。
只因为于秋魂力终于恢复,他开始做一件早就该做的事情——将炼气融入睡眠,进而融入日常生活中的每时每刻。
在迈过最困难的那一步之后,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于秋边闭着眼睛放松身体,边回想着昨夜的感觉,渐渐做到每呼吸一下就让灵气在体内循环一周天。
将所有的魂力都集中在炼气上面之后,于秋很快疲惫下来,而因为身体的放松,困意也翻涌而上。于秋既没有停止炼气,也没有压制自己的困意,而是就这么困着炼了下去,然后……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于秋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
他惊喜的发现,在睡了一夜之后,自己的肉体和精气已经被磨练得更加强大。而且于秋很确定,现在的自己比起彻底熟睡之前还要强大一分。
因为炼气的方法已经彻底被他的身体记住,哪怕于秋完全不去注意,也能有微小的魂力自发地控制着这一切。就像呼吸一样,灵气被吸入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在整个身体里循环上一个周天,无论是坐是卧,是动是静。
当然,这种自然而然的炼气效率并不高,比不上专注于炼气的时候。
但专注于炼气是一件耗时耗力、十分令人疲惫的事情,每天顶多做上两个时辰,不然魂力和身体都会吃不消的。相比之下,这种自然而然的融入却是细水长流、水滴石穿。
于秋小心翼翼地绕过老头儿,下到地上,运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对自己各方面的效率都还算满意。
然后他又想起了家里欠下的那些债。
虽说钱财是身外之物,但既然于秋现在还在凡间行走,自然懂得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当于元凯醒来时,就看到于秋盘腿坐在房里,拧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于秋的面前摆着昨日晓春眠所给的三两银子,这几乎是这个家目前能用的全部金额了。
“好儿子!哪来的银子?”于元凯十分惊喜,冲到地上就想将那些银子捞到手里。
结果于元凯的手刚伸到半路,于秋就已经将银子收入怀中。
于元凯一下子只觉得有点眼花:自家儿子的身手是不是太快了?以前好像没这么快的。
于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回答道,“是晓公子昨天借给我的。”
“我就知道!晓公子果然菩萨心肠!”于元凯乐呵呵地朝于秋伸手,“好儿子,快给我。”
于秋却是没动,只扫了他一眼,“晓公子昨日说了,要我千万将这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所以快给我啊……”
“给你?”于秋看着他,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给了你,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于元凯搓着双手,豪气万丈地表示,“当然是用来回本!”
于秋收了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这次肯定能回本的!哪有输了这么多年一次都不赢的道理?我的霉运已经到头了,肯定已经到头了,这次觉得能赢!绝对能把我之前输掉的全都赢回来,绝对全都……呃……绝对……”
于元凯说了这么半天,于秋还是那么面无表情,还是那么一言不发,还是那么看着他。
于是于元凯喃喃地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家儿子生气了。更令他难受的是,他从于秋的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深深的失望。
“父亲。”于秋表示,“这些钱,我拿着,我来用。”
“秋儿……”于元凯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在家好好休息。”于秋避开了,径直走到了屋外。
于元凯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伤心寂寞又委屈。
片刻之后,于秋再次回到家中,就看到自家老头儿这么一副抱着膝盖缩在墙角的委屈模样。
于秋没有理他,而是将家里积满灰尘的灶台好好清理了一番,然后添上柴火,料理着自己刚买回来的东西。
于元凯在墙角蹲着蹲着,就闻到一股股香味一阵阵的飘进了鼻子里。
他忍不住出去一看,于秋竟然已经整好了一桌好菜。
虽然曾经辟谷数百年,但因为许鸿总爱贪图些嘴巴上的享受,于秋做菜的手艺并不差。
而更令于元凯惊讶的是,这一桌好菜竟然有一半都是荤菜!肉!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过肉了!
于元凯嗷嗷地就扑了上去。
于秋也没拦着这老头儿。他正蹲在灶台的边上,用心煎着一锅药。
于元凯扑哧扑哧地就将那些肉往嘴里抓,抓到一半才发觉有哪里不对。
“秋儿,这些肉哪来的?”于元凯哆嗦着问,“买的?”
“是啊,刚买的。”于秋回答。
“多少钱?”
“不多,就百来文。”
于元凯哆嗦得嘴里的肉都快掉了出来,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肉塞回嘴里,赶紧吞到肚中,然后开始跳着脚质问道,“百来文!你花了整整百来文,就买了这些东西?”
“不然呢?”于秋偏头看他。
“你还不如让我去……”于元凯继续哆嗦。
“不如让你去赌?”于秋笑,“买了这些,你至少吃到了肉。让你去赌,我们又能落下什么?”
于元凯的委屈又涌了上来。他不想和于秋争吵,却又忍不住说,“我们现在欠了钱,欠了那么多钱……让我去赌,只要赢了就什么就好了……结果你买了这些,吃了又有什么用?”
“父亲,话不是这样说。”于秋站起来,看着他说,“吃好了身体,比什么都有用。”
于元凯一噎。他看着于秋瘦小的身形,看着自家儿子枯黄的皮肤和干瘪的脸,忍不住地心疼。他知道这个孩子跟着他受了太多的苦……但是,这个家已经败了,败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又还有什么资格,再去贪图那种优人一等的生活?
“别想那么多了,父亲。”于秋走到他的身前,“趁热吃吧。”
于元凯看着一桌好菜,想着钱都花了不吃白不吃,最终还是撒开了腮帮子,拼命往肚子里吞。
于秋边跟着吃,边在一旁小心地看顾着,免得老头儿一下子撒得太开反而吃出毛病。等着老头儿差不多吃完,于秋又指了指那正煎着的一锅药,“记得过一个时辰再喝。”
“……这又是多少钱?”于元凯问。
“不多,也只用了百来文。”
于元凯将哆嗦个不停地手指收到腿边,深深叹了口气。
“喝完之后好好休息一下。”于秋接着说,“然后我们就上路吧。”
上路?于元凯听着这个字眼,又看着眼前的饭菜,一不小心就想多了,顿时大惊失色,“秋儿,你在说什么?上哪里的路?你不要想不开啊!”
结果于秋又问,“这个房子能卖一点银子吗?”
这下于元凯总算知道他并不是想不开了,却还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们家在这里欠了这么多债……”
“所以要跑!”于元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于秋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是要去别的地方赚钱,然后回来把债还清。”
“我还当是什么!”于元凯无奈地叹了一声,“这里赚不到钱,难道别的地方就好赚吗?”
“至少有个地方不错。”
“哪?”
于秋接下来说的三个字,却把于元凯的脸都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