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骸骨,生者的哀鸣。
陈昭一面跨过一具不成形的残骸,一面心里这么想着,耳朵旁仿佛回响着它们临死前的恸哭。幽深黑暗的百虫穴快要走到尽头了,但是满地的残骸预示着这场冒险才刚刚开始而已。诺儿绕开那具尸体,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后面,她的双眸闪闪发亮,是黑乎乎、空洞洞的百虫穴里唯一的色彩。
刘大嘴体质虚弱,进洞以来更是提心吊胆,他哆哆嗦嗦地解下水囊来猛灌了一口水,有气无力地说:“咱们也快进‘盘蛇洞’了,何不在此养精蓄锐一番……”
杨震瞅了刘大嘴一眼,不屑道:“太史令大人,这就不行了?下面的路还长着呢,你若是怕了可以说嘛!”
陈诺正好奇地东张西望,闻言瞧了瞧袍服包着的指佞草,忧心道:“师兄你看小草蔫头耷脑的,咱们能停下来看看吗。”
“好吧,不过此地骨骸颇多,大家不可掉以轻心。”陈昭的目光凝视着一面模糊的泥墙,他总觉得那里有些古怪。
四人在附近拾了一些老藤,放在泥泞潮湿的地上,权当毯子使用。杨震背了一大捆干柴,分出一部分来,让刘大嘴用火球术点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取暖。
“师兄,你看小草快死了。”陈诺小心翼翼地捧着指佞草,眼圈泛红道。
刘大嘴被误指为佞人,一直怀恨在心。他揉了揉发酸的脚,幸灾乐祸道:“指佞草吸天地之精华而生,此地阴气沉沉,何来天地之精华?我看他是吸多了阴气,专门迫害我等忠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陈诺见他幸灾乐祸,顿时柳眉倒竖道:“死刘大嘴!再说风凉话,姑奶奶把你胡子拔光!”
陈昭最怕瞧见她哭闹,见她眼眶一红,鼻头一皱,千万泪水似要哗哗涌出,连忙接过指佞草,安慰道:“诺儿不可无礼。指佞草只是离开常年生存的土壤,暂时难过罢了,用治愈术试一试吧。”
陈昭左手托着布包,右手覆盖着指佞草,施展了一个耀眼的治疗术。小草萎靡的身体迅速恢复了生机,举着一双小手快活地舒展着身子。
陈诺笑靥如花的说道:“还是师兄本事大。”
“你这顽孩,治疗术可不是长久之计。被这凡土包着,他迟早要枯萎,必须得找一片灵气充足的神壤,好好栽培才行。”
陈诺接过指佞草,颇不情愿的嘟嘴道:“这样啊。”
“大哥关西不好吗,万里迢迢的来蛇魔谷作甚。”篝火照的人全身暖洋洋的,陈昭搓了搓手轻声问道。
杨震正盘着腿吃野果子,闻言怒道:“还不是大夏朝廷要打仗!狗皇帝自己在中州夜夜笙歌,却强要我等百姓纳什么保国税。家中但凡有一丁点钱粮的都要被匈奴人收刮去了,敢反抗的一律就地格杀,洒家看不过眼杀了一队匈奴士兵,逃出了家乡。”
杨震越说越怒,悲愤填膺道:“匈奴人虽然占了咱们汉人天下,但是凡要有一点活头,谁愿意造反啊。可它偏不,还要将国人分为三等,匈奴人第一,各国人种第二,咱们汉人最低。匈奴人杀个汉人跟捏死只蚂蚁似的,至多罚点钱。”
刘大嘴叹了口气,插嘴道:“想当年汉献帝当政天下虽乱点,但是百姓还有个活头,征西大将军曹操更是将羯人打的节节败退,天下复兴有望,哪会料到奸相司马懿勾结匈奴人啊!数年间神州陆沉,将军战死,可笑司马懿还妄图借匈奴人之力篡位,到头来头颅做了尿壶。”
“做了尿壶还便宜他了,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杨震怒火冲天道:“我一路行来,到处是人间地狱,父食子、兄食弟的人伦惨剧每天都能见到,只有在远离中州的沙漠才能安心一点。”
杨震九尺高的汉子说的眼圈泛红,浑身颤抖。陈昭、陈诺从小在禁地长大,何曾见过这等惨事,真正震惊不已,外面的世界竟然乱成这样了?
篝火堆里的干柴像陈昭的怒火般熊熊燃烧着,不时扬起一串串金色的火花,蹿到柴火上方,然后化为一道白炽的线消失了。火光给附近地面罩上一层微弱的红光,亮光之中,可模糊看到泥墙上一些古藤缠绕着多段巨大的青灰色石碑,更远处,则漆黑一片了。
刘大嘴席地而坐,后背靠在支起的盾牌上,将双脚伸向火堆取暖。对面的杨震靠着一截古树干,树皮上布满疙瘩,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每次他挪动身子,树干就发出令人痛苦的刺耳声,让陈诺不由得想堵住耳朵。
杨震找来的都是些干树枝,篝火烧的很旺,百虫穴内万籁俱寂,只有篝火中的干柴不时发出噼啪声。四人围着火堆吃着洞外采摘的野果子,述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的旅途一直恶梦连连,整个世界好像乱成了一团,你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杨震轻轻抚摸着大关刀,这把陪伴了他多年的武器。
“刘先生懂得如何驯服怪物吗?”
“诱惑之光?”刘大嘴摇摇头,自嘲道:“你看我能成吗?单单和火元素沟通我就修炼了二十年,‘诱惑之光’是以雷电为媒介来影响怪物们的意志,需要强大的精神力。我自小羸弱,能得火元素青睐已是万幸了。
陈昭微微一笑,安慰说:“先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法师的始祖‘洪’体质只怕还不如你呢。据说他行走天下四十余年,探寻着事物中所表露的力量本质,终于成为第一个除修罗族之外可以召唤出天雷的人类。”
刘大嘴摇摇头,说道:“陈小兄不用安慰我,我自个的事自个还不知道吗。”
“你这酸儒,好没志气!路是人走出来的,那什么洪的都可以,你就不行了?”杨震撇撇嘴,想要鼓励刘大嘴两句。
陈诺鼓起嘴来,起哄道:“就是!不想做‘百谷’的道士,不是好道士。刘大嘴看你懂得挺多的,怎么就不知道这个理呢?”
一通大道理灌得刘大嘴头昏眼花。他急忙穿上鞋子,在火堆里抽出一截烧的正旺的柴火,说是要到处看看,附近可能有遗留的线索。
火堆后方上下竖立着多面厚重的青灰色石碑,像是由地底窜出来的巨大高楼,占据了整面泥墙。石碑共计八块,最上面一块长的颇为奇怪,像是未完成的蜈蚣头部雕像,张着血盆大口。石碑附近覆满了一段段青绿色的老藤,看起来好像被人着了色,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刘大嘴举着火把漫步在石碑前,仔细查看着石碑表面,只见下面二段比较矮的石碑上空无一字,表面更是凹凸不平,上面几段石碑又太高,刘大嘴看不清、摸不着,只得回头求助道:“杨震快来帮我瞧瞧这古怪的石碑。”
“你个刘大嘴怎么就不让人省心呢,难道上面还刻了藏宝图不成。”杨震不满地嘟囔了两声,站起身来朝石碑走去。陈昭一直觉得那堵泥墙有些古怪,闻言有些担心地跟了上去。
杨震踮起脚来堪堪摸到第三块石碑,他伸手四处摸索了一番,“坑坑洼洼的像张老树皮,这有什么看头?”说着不耐烦地夺过刘大嘴手中的火把,想将石碑附近的老藤点燃看个究竟,哪知那看似像枯树皮的老藤竟然怎么也点不着,杨震不信邪地连试了几次,那老藤反而像触手似的缩了一下。
他以为是眼睛作怪,毕竟在黑暗中,眼睛常常骗人。便伸手扯住老藤使劲往外拔去,“奶奶的,让洒家看看你是什么怪东西!”那老藤像是与石碑连成了一体,任他使出多少力气也是无用,反而将连着它的石碑拔出了墙面。
刘大嘴感觉有东西戳过自己的脸部,在右颊上剔去了一道肉,不算太深的伤口顿时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啊……大家小心有东西在附近。”刘大嘴大声喊道,心慌之下他也顾不得存储的魔力了,双手掌心中二团火焰似红光般立时闪现。
两团火球照亮了附近的一切,眼前的一切让陈昭愕然。那八块巨大的‘石碑’根本不是‘石碑’,那‘雕像’也不是‘雕像’。它是一条蜈蚣,一条被困在泥墙中的巨大蜈蚣,石碑是它印在泥墙上的身体环节,雕像是它的头,附近的‘老藤’是他的触须。
它喜欢沉睡的感觉,因为一旦醒来,那么记忆也会跟着苏醒。记忆?是了,它是这里的王,统治着周围的一切,直到相信了那个人。好亮的火光,难道是那个人来兑现诺言了吗?
“触……触龙神?!”刘大嘴大惊失色,像是见鬼了一般,全身颤抖个不停。
高高在上的巨大蜈蚣宛如神灵一般,盘子大的怪眼恼怒地盯着陈昭,它觉得眼前的陈昭和‘那个人’很像。
杨震很生气,他觉得这怪物是因他而出的。嗤嗤声中,大关刀带起无数个充满气劲的小急旋,往触龙神的步足砍去。挂在壁上的触龙神愤怒地甩了甩脑袋,头上两节暗红色的触角左右摇摆,身前一对毒钩带着风声向杨震头颅上勾去。杨震吃了一惊,一个驴打滚狼狈的躲过,那蜈蚣如癫似狂,不肯停歇片刻,张开来血盘大口,一股墨绿色的汁液向地上的杨震喷出。
陈昭看的惊骇欲绝,急忙抓起地上的盾牌朝杨震身上扔去。那毒液喷在巨大的盾牌上发出一阵‘哧哧’声,顷刻间杨震的护身真气便黯淡了下来,陈昭飞速上前提住杨震衣领,将他向后拖去。触龙神朝着陈昭张了张大嘴,终究是没喷出第二口毒液。
陈昭心知这大蜈蚣被困在泥墙里,它的攻击力不会太远,急忙喊上其余两人往后退去。陈诺见师兄差点被毒液喷到,气的直掉眼泪。离得稍远一点,就自怀中摸出一张道符向它击去,那符咒打在人身上,只怕立时要皮开肉绽,可那蜈蚣张牙舞爪的竟似毫无伤害。
“这蜈蚣成精了。”杨震借着火光,看到远处的圣甲盾牌化为了一股黑水,他从未感到如此恐惧过。
刘大嘴惊魂未定,颤抖着说:“是成神了,它是上古触龙神,据说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幸亏被高人困在墙壁内了,要是爬出来咱们都得成它的点心。”
陈昭扶起躺在地上的杨震,惊疑不定道:“所有魔法都对它无效的触龙神?那这满地尸骸肯定是它的祭品了。”
“它这么厉害还被困在墙里?”陈诺深恨那条大蜈蚣,闻言咬牙切齿道:“师兄咱们也别去找什么黄金甲了,现在就结果了它。”
“没那么简单,咱们的符咒根本伤害不了它。”陈昭指了指化为黑水的盾牌,沉声道:“近身攻击的话只怕也很难奏效,它的毒液侵蚀性太强了,还是下次在做理会吧。”
刘大嘴顺杆爬,急忙说:“就是,还是先放过它吧,反正也威胁不了咱们。”
四人各自收拾了一番,重新点了火把,绕过事发地点向盘蛇道走去。触龙神一直盯着陈昭,见他不理会自己,挣扎着庞大的身躯想从墙壁里钻出来,借着明亮的火光,陈昭忽然看见触龙神狂乱惊怒的眼睛,就如同一只被抛弃在陷阱中的困兽,绝望、悲伤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