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歌起得很早。
也许是因为时差,也许是因为前一晚发生太多风波,也许仅仅是因为左承尧临走前的话。虽然筋疲力尽,但高歌一整晚都睡得很不好,在梦境与清醒间浮浮沉沉,好不容易到天色初蒙,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索性起来。
离正式报道开工还有两天,一整日并没有什么工作要做,高歌一早安排先去给母亲上坟。
高母顾友岚葬在市郊的高级公墓,高父当年花了大价钱,令得高母独自占据了山顶的一处风水宝地,背山望水,墓旁几棵大树冠盖如蓬,树下绿草茵茵,景色颇为清幽。
只是七年来墓前无人凭吊,风景也好,一缕幽魂也罢,都不过是各自冷清,相对无言。
高歌出门太早,很多店铺都没开门。还好路过一处鲜花店因为要做婚庆的生意,一早已经开始扎婚车,让高歌买到了一捧鲜花。只是公墓里的小卖部还大门紧闭没有营业,没有买到惯常用于上坟祭祀的香蜡纸钱。
她只得捧着一束鲜花,爬上山顶。七年了,她终于再次看见了母亲。
高歌把花放在了墓碑前,跪下去,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头。墓前的大理石地板冰冷得没有温度,那三个头“咚咚咚”叩在上面,映着这幽静的山顶一隅,似有回声。
“妈妈,对不起,不孝女高歌终于敢来看你了。”
只是这话只能似雨水落在地上,慢慢渗入泥土,悄无声息,没有回应。妈妈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宠溺的抱着她佯装生气,却舍不得哪怕有一点打骂。
墓碑上嵌着高母的黑白小相一张,高歌往前跪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那照片不知是孙秘书还是顾思源选的,从高母身前的某张照片中截下来的,一脸笑意盈然,眼中全是幸福满足感。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身前享尽富贵荣华,死后还有爱夫孝女泣立这么大一方墓碑。
高歌有些颤抖的伸出手,细致的抚摸着这小小一张相片,就好像抚摸着妈妈的脸。
虽然久久无人祭拜,但照片却一尘不染,整个坟墓也干干净净。高歌知道,高父每年交了大把管理费给公墓,自有专人定期洒扫,做出常常有人来扫墓的样子。据说初一十五还会有人燃香烧纸,念经超度,比亲人爱人勤劳专业得多。
她不禁在心中嘲讽,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就连情深意重,念念不忘的样子都可以买来。不知骗的是墓穴里的那只鬼,还是人心中的那只鬼。
高歌轻轻的环抱住墓碑,脸颊贴在上面,身体的那一点点热度温暖不了冰凉的石碑。
她心疼的问,“妈妈,你冷吗?”
当然没有人回答,妈妈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怀中。那时,她就像现在抱着墓碑一样抱着妈妈。她永远忘不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的怀里就那样没有了生息,从家到医院的路是那么漫长,长到她可以慢慢感觉到妈妈温热柔软的躯体慢慢变得冰冷僵硬。可是她的眼睛还一直睁着,死死的盯着高歌。
那双眼睛也曾经无比温柔的看着她,言笑晏晏,“我的小歌儿这么漂亮,以后嫁给谁妈妈也舍不得啊。”
这是高歌一生的伤痛,用十个七年也无法抚平。
她就这样抱着墓碑,絮絮叨叨的和母亲说着这七年的种种。
“妈妈,我有听你的话好好读书,我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现在准备继续跟着导师读博。”
“我念的是艺术品修复,您以前老是说我静不下来,不像个女孩子。你知道吗?现在为了修复一张画,我可以一动不动的工作一整天呢。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您现在真的可以放心跟王太太李太太他们炫耀,我也算是专家了,这次回国也是我们研究院和国内的一个博物馆的合作项目,他们邀请我来帮忙修复古物。”
“我一个人在国外过得很好,圣安德鲁镇就是个大学城,居民大多和大学有关系,治安很好。很漂亮,有雪山,还有大湖,冬天会下一两米厚的雪呢。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喜欢下雪的,还说让爸爸在家里建一个冰室呢,现在也不用了,我就住在天然的大冰室里了。每年学校还会举行打雪仗比赛,你说多好玩。对了,还经常有梅花鹿和松鼠误闯进我的院子里来呢……”
什么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可以说,就是不敢提一句故人故事,假装当年什么都没发生,她只是按部就班的去国外读书。
不知就这样说了多久,远远的,山间小路有了动静,似有人来。她侧头看过去,原来是顾思源,他提着一整袋祭祀用品走过来。
高歌起身相迎,跪得久了,双腿发麻。一下子起来站立不稳,身子有点摇摇晃晃的,顾思源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高歌站稳了,勉力一笑,“我这么不孝,一走就是七年,回来总应该看看妈妈的。”
“夫人那么疼爱你,只要你过得好,她怎么会在乎你来不来坟前走一遭呢。”
顾思源说着,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香蜡纸钱,还有水果等祭品一一摆放好。
“顾三哥,还是你细心,连我这个做女儿的都只是带了一束花来,什么都没准备。”高歌惭愧的说。
“我这不过是形式主义,你带花来才是有心呢。夫人身前就喜欢摆弄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她看见你的花肯定很高兴。再说夫人以前对我那么好,要不是她收留我,我连饭都吃不饱,又哪里有今天。可惜还来不及好好报答她,现在也只有做点这些尽一点心意是一点了。”
高歌听得心酸,“都是我的错……”
“不,小歌,你那个时候太小了,还没懂事,是我没看好你。要不是我那段时间一直在忙分厂建厂的事,也不会让左承尧那小子钻了空挡,被他处心积虑的拍了那些照片放上网,害夫人看见气得病发。还有孟瑶的事,都怪我,如果那天我不是临时有事先走,或者安排个更靠谱一点的人看着你,也不会……”
“不要说了,顾三哥。事情都是我做下的,你就不用再为我开脱了。”高歌打断了顾思源的话。
顾思源住了口,知道高歌不愿再提起旧事,他轻轻的拍了拍高歌,安慰道:“是了,都过去了。”
高歌一时间没有再说话,顾思源把祭品都摆弄好,对着高母虔诚的三拜,而后站起身来岔开话题:“对啦,城中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主厨说是什么国宝级大师的徒弟,一会儿下山我请你去试试,你嘴挑正好鉴定鉴定下到底正不正宗。我还带了两瓶濑祭,二割三分的,想着你以前喜欢,我们可以一边吃喝一边聊天。怎么样?”
“请我吃饭当然好,就是喝酒……不好意思,顾三哥,我已经戒了。”
“是吗?”顾思源有些吃惊,“昨天晚上我看你没喝左承尧带来的红酒,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推脱的,没想到你真的戒酒了。你以前老是背着夫人偷偷喝的,我想要教育你女孩子喜欢喝酒不太好,你还对我发脾气……”
“喝酒误事。”高歌低声说着,眉眼低垂的顿了一下,而后抬头给出一个微笑,“还是早点戒了得好。”
顾思源凝视高歌的笑脸良久,一声叹息,“小歌,你现在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高歌不想直视顾思源眼中的怜悯,转身望着远山长天,淡淡的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又或许是人总要长大。”
“我宁愿你一直不要长大。长大意味着吃苦受伤。我宁愿你还是当年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穿红色蓬蓬公主裙,红色小芭蕾舞鞋的小女孩,戴着蝴蝶结,被宠坏,颐指气使,骄傲得不得了。你现在这样……”顾思源停顿了片刻,终是说出,“让人看了心疼。”
高歌一时笑容僵在脸上没有说话,然而很快她就故作轻松的伸了个懒腰,继续笑着说:“干嘛在妈妈面前说这些丧气话,搞得我多可怜似的。别老是以前以前的,以前我成绩吊车尾,现在我可是读博士的人了!我不愁吃喝,还长这么漂亮,说出去妥妥的白富美啊。哪里让人心疼?让人羡慕嫉妒恨还差不多。好啦,我早上没吃东西,现在肚子饿了,顾三哥你不是说带我去吃什么大师徒弟的日本料理吗?走吧,我们下山吧。”
顾思源看着高歌的样子,不便再多说什么,他上前握了握高歌的肩膀,“你看你穿这么少又这么瘦,在山里不冷吗?要不要我把风衣脱下来给你?”
高歌摇头说不用,顾思源没有勉强,只是突然觉得高歌从未像现在这样消瘦单薄。
两人祭拜完高母下山吃饭叙旧。昨晚那样的情形,他们都没好好说几句话。现在两个人私下小聚,自然要放松许多。都不再提当年的事情,只说起高歌出走这七年来的种种经历趣事。顾思源口才好,又一心想要逗乐高歌,一餐饭自然吃得和乐开心。
到最后吃完了,快要结账的时候,顾思源说到高氏集团一个董事最近和一个小明星闹出的笑话时,高歌顺便问了下高氏集团最近的发展。
顾思源知道高歌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不过随便一问,所以他也就随意的一答,只说集团最近有个“航空城”的大项目,一个商业住宅物流的大型综合商业城,投资多少亿多少亿云云。
“这么大的项目,高氏单独吃得下来吗?而且我记得以前高氏主业不是地产啊。”
本来是简单一个问题,顾思源却没有一下回答,他有些敷衍的说:“是和别人合作的。”
“和谁?”高歌却又问了一句。
“说了你也不知道,九州投资。吃饱了吗?我叫买单了。”
顾思源扬手准备叫人买单,面前的高歌没再追问。就在他以为这个话题已然略过的时候,顾思源听见高歌幽幽的声音。
她缓缓发问:“九州,是不是左承尧的?”
“他,和高氏合作,到底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