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房间门前的水晶珠帘,屋内囤积的只有铺天而来的灰尘,飞蛾成群,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样,只有案台前一只墨渍未干的羊毫笔瘫在中间,映衬此景却越显寂寥。
夏夙呛了几声,环视四周,只有抽屉放着一本手录,估摸着大约就是类似日记的东西。
一卷翻开,密麻却工整娟秀的字迹,这大概就是方才自尽的那女子留下的遗物。夏夙随意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到:
今日天晴,本是个再好不过的天气。
他说要去商议江州那边开分店的事情,叫我在家中打理几日,我晓得他要去叶轻盈那里,所以我不留他。
这已经是第十二次他说外出要工作,而留我在家中一人了,我不能总想着要留他,也要习惯了。
只是我终究觉得不甘心,就算再怎么安慰自己,我也为自己不值。但我还是挂记着他,盼他到另外那个女人那里,那个女人能好点待着他。
夏夙攥着泛黄纸页的手发着抖,半晌,她抱着这些枯纸蹲下,掩面无声地哭了起来。
突然有一种无名的熟悉感再度袭来。
这情绪爆发得毫无来由,可能是源于这个女子,也可能是源于自己的上一世。她怨这个女子将自己的命看得这样轻贱,却更怨自己,也用一世的漠视毁掉了自己最爱也最爱自己的人。
这种情节,就像是一世又一世的重蹈覆辙。今生可能出现在你身上,而下一世,又轮回为另外人的悲剧。
启程回平阳的一段日子里过得也算风平浪静,夏夙显然还沉浸在黎城一事的恍惚中未醒过神来,发呆的时间永远比清醒的时间要多。
瞿二爷看不过眼,虽想冷语相待,但毕竟人家还是帮忙找回了妹妹,总不能话说得太过,便只好转身对瞿墨儿说道:“你吵人的功力最强大了,快去把她整崩溃。”而瞿墨儿听闻后,眉目一转,笑得阴险,“二哥,你很少这么关心一个女孩子,不会是对人家……”
瞿二爷脸一黑,冷哼一声,只好作罢。
这期间,除了距离平阳城越来越近以外,夏夙还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头发长得越来越快,甚至已经到了可以重新穿回裙子的程度。这不禁让她慨叹重生之后逆天的技能,随着整日打闹折腾,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但是让她同时忧伤的是,寻陌将要提前一步离开。虽然夏夙早有预感他不是寻常人物,但提到分别,多少还是有些抑郁之感。
到达平阳城的前一日,瞿墨儿正坐在榻上整理自己花花绿绿的衣裙,无意间瞥见夏夙闷闷不乐地坐在廊檐外,心有疑惑,便挑了一件蹦出门外。
“素素姐姐,你看这条裙子,好不好看?”说罢还比划着转了一圈,“这是二哥送我的生日礼物,寻常人我不给看的哦!”
夏夙无奈,你穿到身上不就给所有人看了吗……
见她不说话,瞿墨儿把裙子往榻上一扔,也贴着坐了过来,“素素姐姐,你不高兴?是不是肚子饿了?”这话不说还好,说得夏夙更加郁闷了。
虽然此时很想吐槽自己,但夏夙仍很诚实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
瞿墨儿双眸剪水,眼睛亮晶晶的,“你等着,我房里藏了些糯米团子,我这就拿出来。”说罢,便急匆匆地晃进了屋里,笑声却还绵延着直到廊外。
等小姑娘把东西拿出来,夏夙鼻头一酸,圈住瞿墨儿娇小的身子,哽咽道:“小天使,我舍不得你。”
瞿墨儿一听,心里也难过了,回抱住夏夙的脑袋,哇哇哭了起来。听闻哭声急忙捂着耳朵出来的三位哥哥,见着情况皆面面相觑。
瞿大爷:“这是怎么了?”
瞿三爷:“不知道,可能两个人都中了毒。”
瞿二爷:“…………”
哭过一阵,夏夙捻起糯米团子吃得欢快,见瞿墨儿在一旁清东西,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怎么没见着寻陌,这几日他去干什么了?”
瞿墨儿闻言探出一个小脑袋,很是惊讶的模样,“素素姐姐你竟然不知道?”顿了顿,她又道:“寻陌公子前几日就走了啊,见你不在,就要我跟你打声招呼。”
夏夙一惊,手中吃了一口的糯米团子掉到了地上,余下的在嘴里嚼嚼,竟也觉得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对于寻陌不辞而别的这件事,让夏夙又整整郁闷了两三天,本来挂着笑的一张脸瞬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但她真正难过的,不是寻陌不辞而别这件事情本身,而是他对和自己分别若无其事的态度。这种淡漠,就像是在明确地指出,他对自己没有任何男女之情的意思,不过是红尘中一位可相忘于江
湖的过客。
瞿二爷这次终究没忍住,板着脸半夜敲响了夏夙的房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被打过了吗?整天散发消极情绪,连我们的心情也被你搅糊了。”
夏夙不想跟他废话,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便想关上房门。
“慢着。”他眉心一皱,随即把夏夙的手抵住,“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事的。你一路随着我们到平阳,吃穿没少用钱,我听寻陌公子说你会算术,等到了平阳,就先到我们瞿家商铺做工,先把债给抵了。等工期满,我们就算两清了。”
夏夙压制住胸中喷薄而出的怒气,“都说瞿公子是个仁义之师,侠义心肠,我虽说吃穿都有用度,但也帮衬了你们不少,你看……”
瞿二爷刚欲开口,便听到一个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顺着声音望去,瞿墨儿正瞠目结舌地望向他们,而此时,瞿二爷正很不要脸地将爪子扣在她的手腕处并抵到了门上。
瞿墨儿猛地醒过身来,合起嘴咽了口唾沫,慌慌张张地捡起水盆转身就跑。瞿二爷神色一动,也忙追了上去。
夏夙只能揉揉自己被捏红的手腕,默默感叹,贵圈真乱……
好在这一件事情发生没多久,一行五人已经成功抵达平阳城。
虽是先进的现代人,高楼大厦没少见过,但夏夙却仍被平阳城美轮美奂的景象所深深震慑。目之所及,无不俨然齐整,井然有序,朱瓦红墙鳞次栉比,好一派繁华景色。
若是说黎城的繁华是烫着红灯的纸醉金迷,那平阳的繁华无疑是肃穆堆砌的庄严繁丽。那种亲眼所见的震撼,远远不是在电视上所看到的屋宇楼阁可以媲美的。
夏夙也就应下了在瞿家短期帮工的事情,整日忙碌,倒让她有些找到了从前的步调。只是偶尔忙里偷闲,仍能抽点时间出来勘测地形,以便今后在平阳生存。
做到月末,瞿二爷突然召她过去。还没等她找张椅子坐下,便见那人开口,“你的工期满了。”
夏夙先是愣了片刻,随后突然有种刑满释放的喜悦感,扬唇点了点头,连眉目都沾着几分笑意。她早就在平阳的酒馆里物色好了一份新的工作,就只等瞿二爷开一声口。
而瞿二爷却是不慌不忙地酌了口茶,淡淡道:“只是还有一事,墨儿要请你帮忙。”
听闻是瞿墨儿的请求,夏夙不以为意,豁达地满口应下,“随便说,只要是我帮的上忙的地方,我必定两肋插刀。”
“哦……”瞿二爷放下茶盏,眼中笑意分明,“她要你替她,去侯府参加华筵。”
所谓华筵,即是有钱人任性所置办的丰盛筵席。
而所谓侯府,就是当今晋国国君的弟弟,即是我们所理解的处在储君之位的晋国君侯,他所隐居的巢穴。
夏夙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坐在花雕椅上面不改色的少年,眉间微有抽搐,小心翼翼地问:“瞿二爷,你们好好做你们的生意,没事跟侯爷打什么交道!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得到的是对方诚恳的摇头。
纵使心中百般不愿,夏夙此时仍拖着一袭繁复华丽的长裙朝侯府走去。与其说是瞿墨儿不愿去,倒不如说是瞿二爷不敢放她去更贴切些。
因脚下这双珍珠履实在是磨脚的很,她本又一身珠光宝气,累赘得很,以至于好不容易到了侯府门口,她已是大汗淋漓,连发迹都顺不妥贴。
门口站着的侍女仍是盈盈福了一礼,明眸善睐,“奴婢见过小姐,不知小姐是哪位府上的?”
夏夙也学着回了一礼,只是到底做的不是很顺溜,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瞿家的小女瞿墨儿。”眸光忽而闪过,又道,“家兄有琐事缠身,固托我带此薄礼,以慰侯爷宽心。”
侍女便也没再说什么,便招呼着夏夙进来。
早闻瞿墨儿说过,晋国国君是个年过四十的糟老头,虽是明君,却不修边幅,起先以为他的弟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却见府邸内的陈设很是雅致,荷花婷婷而立,桂花袅袅娜娜,壁廊上摆的并非粗鄙玉器,而是名家卷轴,令夏夙不觉惊叹,对这侯爷的印象也好了几分。
行至河露池,因为夏夙生来性喜荷花,便驻足多看了几眼,方想称赞几句,便听见一声熟悉的轻呼。
“夏姑娘?”
夏夙的思绪被那声温软的轻呼唤回。她想起了上一世,那人也曾千万次用这个声音唤她的名讳,那副宛若画中描摹的容貌上淡淡带着的青涩笑意。火海中他选择救她而结束自己的那一刻,夏夙就曾经想,什么时候能再次相见呢?
她回过头,见那人在与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一袭青衫,于这情这景,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就犹如镶嵌在这杨柳依依的画卷之中的古雕刻画般的男子,完美和谐得夏夙只觉得此刻自己多余,扰了这画上的三分气质。
有些仓促的重逢。
而他也原来早就知道自己名唤夏夙,不疾不徐地走到夏夙跟前,撩起一阵茶香。云层扯破日头,落下几簇光,莫名烧得人有些灼热,甚至连呼吸都干涩了半分。
“我刚刚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好好和夏姑娘做个别。”轻笑了笑,又道:“看来我运气不错。”
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一模一样的笑容,阴差阳错,时间的齿轮又开始重新转过。尽管他不再记得,但夏夙却为他不再记得而隐隐有些高兴。
他说:“在下名为莫西荀,一路上因为身份隐瞒了诸多,还请姑娘包涵。”
一瞬间竟让夏夙滞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