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布幕下,三个人坐在二楼原来的那个房间里。油灯闪烁不定,就如两个人如波澜未定的心情。镇长开始向他们叙述他们所理解的这座“无名岛”:
“根据岛上的传说,最早来到这个岛上的,是一批英吉利人。他们遭到了纳泰维尔的袭击,并流落至此。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海上遭遇这只海怪,并莫名其妙来到此地。一开始,他们发现了这种岛上的种种怪事,这里没有白昼,夜空亦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永远都那么晴朗,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而且,海平面上从来不会有不属于这个岛的船只出现,因此我们认为,这座岛……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地图上并不存在,但是其中的微妙关系,我们也说不清楚。我们的先人们没有放弃,他们制造了一艘帆船,然后从港湾处乘船出海。但是,无论往哪一个方向航行,最终还是会回到这座岛上。就好像我们中国传说的‘鬼打墙’那样。他们觉得自己依然活着,但是却被困在了这里。好在这座岛的环境十分适宜定居,他们便在此自力更生地定居了下来。日久天长,我们也发展出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混杂了汉语、英语、法语等世界各地语言的新语言。不过这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十几年,终于发生了变化。有一天,人们发现,某个方向的海面上突然起了大雾,能见度变得很低。这时,居民中的一位老人突然好像中了邪一样,神情变得十分古怪,而且四处对人说:‘那个大海怪要出现了,你们快去阻止它,别让它继续害人!’而且,他还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说海怪就会在那个区域出现。大家都半信半疑,直到有一位勇敢的人振臂一呼,说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去搏一搏,”镇长露出了自豪的神情,“那个人,就是我的祖先,据说他是为武学大家,但是因为逃难,隐姓埋名从广东乘船南下,本想到南洋发展,没想到横遭海难,竟来到了这里。”
杨剑铭和徐芝璇听着镇长的讲述,恍若在梦中。
“大家都同意了他的看法,于是一起乘着那艘当年造好的帆船出海,朝着老人所指方向的那片海域驶去。他们在浓雾中航行了大半天,突然就从其中突破出来,回到了一片碧海蓝天之中。而老头的预言,也得到了证实——有一艘洋人的商船,正在被纳泰维尔袭击,那些巨大的腕足从海里伸出来,好像要把商船拉扯下去。船上的人都很害怕,但大家都想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恶魔再害人。于是,他们拿起船上的武器,和恶魔进行作战。但是,即便凭借船上的大炮,也未能损伤这只恶魔分毫。最终,船上的炮弹用尽,两艘船都被恶魔拖进了水中……等到他们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这岛的沙滩上了。”
“但是,你们找到了可以离开的方法。”杨剑铭说道。
“是的,从那一次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就猜测,一旦岛周围的海面上出现大雾,就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所以,我们加紧建造了好几艘船,能够容下岛上所有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后,海面上再次出现了大雾,而且那位事后已经本来恢复正常了的老人,再次好像‘鬼上身’一样地指出了恶魔的方位。这一次,我们全岛的人都上了船,并且打算驶出迷雾之后,不与恶魔纠缠,直接驶远。那一次,我……他们驶出了迷雾,也再次遇到了那只海怪,正在袭击其他的船只。我们几艘船狠下心来,不管眼前发生的事,直接驶远。当海怪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我们都欢呼着,以为终于可以从噩梦中醒过来了。但是……”镇长叹了口气:“这也许就是宿命吧,也许不杀死这只恶魔,就永远无法离开这座岛……”
“后来发生了什么?”徐芝璇问。
“晚上,船队再次遭到了恶魔的袭击……大家都没有死,但都在海中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全都躺在这岛的沙滩上。”
两个人心中隐隐觉得,他们即将面临一个十分巨大的难题。
“后来,我们不断地寻找,应该如何击败这只恶魔,但是,普通的武器对它根本没有效果。而由于技术限制,我们也无法在这座岛上得到更多的火器。在百余年间,我们尝试了有数十次之多,没有一次能够逃脱——除了一个人。”
“一个人?”杨剑铭惊道:“你是说,有人逃出去过?”
“是的,仅仅有一个人。他是最批沦落岛上的人之一,是一名海盗。我不记得是哪一次了,我们失败了,所有人都在沙滩之上醒来了。但我们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从此以后也再没有见到过他。所以我们觉得,他一定逃了出去——虽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镇长脑海中回忆起了那个人:性格邋遢,总是一副海盗的打扮;而且自私自利,而且喜欢吹牛,说自己曾经找到过什么能让人长生不死的“青春之泉”……
“会不会是他战死了?”徐芝璇语气焦急。
“不会的,”镇长道,“海怪只会袭击我们的船,却不会对我们进行伤害。就算……就算是被他的触须卷到水里,也一样会和我们一样出现沙滩之上。它从没杀死过任何一个人,但也从来没有让除了那个海盗之外的人逃出去过。”
“后来呢?”
“再也没有人能逃出去过,无论如何都是如此。茫茫大海上,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任何陆地,便又回到了这里。”镇长的语气中透着绝望:“不断地有人在沙滩上出现,有洋人,也有我们中国人,当然,也不断地有人死去。而由于与外界隔绝,我们只能通过那些新晋来到此地的人了解外面世界的情况。除了你们,最后一批来到这里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德意志人。半个月前,我们发现他躺着沙滩上。”
“镇长,”徐芝璇感觉自己如堕冰窟,“我们也是这样被发现的吗?”
“没错。”
“那我们是不是……几乎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她问了一个大概自己也能够回答的问题。
“机会很小,我只能这样说。”其实这句话已经无疑死刑。
“镇长,”杨剑铭突然问道,“沙滩上的那条腕足,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近几年来,我们在对付恶魔的战斗中取得了一些进步。由于我们改变了船只的体积,将其建造得小而狭长,因而取得了最大的机动性,也是恶魔没有那么容易将我们一举置于死地。但是,最好的一次记录,也只是像这次这般,将它的一条腕足的一部分斩了下来而已。到了下次大雾,我们又会面对手脚齐全的纳泰维尔了。”
“那么,根据你们的记录,这大雾发生的时间,有没有什么规律呢?”他仍不死心。
“没有,”镇长的回答从未让人看到多大的希望,“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无法摸清这种雾出现的规律。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根据岛上的记录,一共起过一百多次大雾,看起来平均两年多一次。但是,这其实是没有任何规律的。最多的时候,两个月里就出现了三次;而最久的一次,发生在上一次的近十年后。”
“有没有试过,在迷雾发现的时候,朝其他的方向航行?”
“有,但是出航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不久之后回到了这个小岛的另一端。这个方法行不通。”
两个人的心被无声地击倒了。尽管杨剑铭想知道更多,但他一时亦问不出更多的问题。
“我会给你们安排地方居住。”这时,微弱的灯火被窗外灌进来的风吹熄了。
丽斯拉带着他们前往住处,是一栋离镇长家五六分钟路程的楼房,看起来像是旅馆,楼下是一个餐厅,楼上则是。丽斯拉和年迈的白人老板打过招呼后,就领着他们上去了。他们住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屋中除了两张草席和屋角的水壶外别无他物。丽斯拉和他们说了一些注意的事情后便离开了,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路上,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任由丽斯拉给他们介绍街上种种事物。
杨剑铭用火种点亮了灯后,看到徐芝璇的心情极度低落,想找些话来安慰她,但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他心里也知道,一切安慰在现在看来根本毫无作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水滴落的声音。转头去看,徐芝璇的秀发遮住了她低垂的头,而身前的草席上,有两点湿的印子。
她哭了。身子毫不掩饰地抖动着。
“别这样,”杨剑铭心乱如麻,但也只得开口安慰,“一定能找到办法……”
“办法,办法……”她抬起头,脸上泪光剔透,“快三百年来,只有一个人逃了出去!”
“他能逃出去,我们也可以的!”杨剑铭勉强地撑住自己的心,让其不能跟着崩溃:“一定有办法,一定有……”他也这样不断地在心中对自己说着,想强迫自己去相信这渺茫的希望。
“我们还要去抓贺廷,还要把石棺里的东西找到,怎么能就在这里待一辈子?”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话又戳痛了她。徐芝璇不再说话,只是捂着脸哭。杨剑铭陡然觉得,这个姑娘之前的强硬和傲慢都是刻意装出来的,为了掩饰她自己心中那分不想为人所知的柔弱……
“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剑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你自己小心一些。”他站了起来,看到窗外林间风过的骚动,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徐……徐小姐,镇长可能有事情瞒着我们,我现在就去找他问清楚!”见徐芝璇没有回应,他也不多逗留,穿好鞋后便径直离开。
他跑下楼梯,踏得噔噔响,让一楼的人都朝他看来。杨剑铭跑到街上,辨明了方向,便朝镇长家跑去。街上的人看到这个“新来”的人举止奇特,也不是十分见怪。杨剑铭推开栅栏门,大叫:“方镇长,方镇长!”镇长悠悠地从通往后院的路上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浇花壶。“怎么了。”
杨剑铭心稍安,走到了后院,看到镇长屋后栽培的许多花卉;他虽然不通其道,但满庭姹紫嫣红,十分夺目。
“镇长也是一位有闲情逸致的人。”杨剑铭喘着气,一边说道。
“怎么了杨先生,是不是徐小姐他发生了什么事……”镇长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就把浇花壶放回了架子上。杨剑铭趁着这再次见面的数十秒钟,仔细观察他的体态步履,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镇长出生在哪一年?”
镇长听到他这样问,脸色骤变。“杨先生,何出此问?”他的笑容已经不自然。
自感时间紧迫,无暇拖拉周旋,杨剑铭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镇长,从刚才谈话时你不经意的措词;以及刚才我观察到的,你独特的步履体态,”杨剑铭确凿地说,“你可能比我想象地要活得更久。十年,二十年……或者,那位在第一次大雾到来时振臂一呼的勇士,就是你。”在岛上见惯了各种不合理的现象,杨剑铭索性想得更狠一点。
镇长僵住了,呆了好一会儿后,才笑道:“在来到这座岛上的人里面,你是最快勘破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的人。”
他随即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离开镇长的家,走了快三十分钟,从街道走到了小镇外。镇长的秘密被看破之后表现出得大方自若,让杨剑铭觉得他或非刻意地隐瞒这件事情,抑或是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因为自己与众不同而不愿意主动道与人知。离开了小镇,他们走进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林间小道。石灯引路,石板上的藓类看起来并不多。
镇长带着他来到一片林间空地。杨剑铭惊呆了,因为他的眼前,立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形状各异的数百个墓碑。
“按现在的说法,我出生的那一年是公元多少年,我是不会计算的了。我只记得,那一年是康熙五十年。”镇长负手站在他身边,从林端缝隙回溯过去。“我是广东人。”这句话,他是用粤语说的。
虽然有点心理准备,杨剑铭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那这些墓碑……”
“这里埋葬了我的妻子、女儿、孙女……”镇长一声叹息,仿佛吹开往日记忆上的尘埃。
“只有你会这样?”
“正是如此。”
“为什么?”杨剑铭想到了什么,大声道:“那个海盗?难道他真的找到了所谓的‘青春之泉’?”
“不不不,这些只是他酒后的胡话而已,他来到岛上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知道,”镇长握紧了拳头,明显地在犹豫什么,但最终还是松开了,“也许……是因为我被纳泰维尔选中了。”
“什么意思?”这次轮到杨剑铭握紧了拳头。
“没有所谓的‘中邪老人’,”镇长声音低得好像在和自己说话,“第一次发生大雾的时候,我就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我在那儿,我在那儿……”他的话让四周围都变得更阴森了。“我能清楚地感觉得到,这是海怪在对我说话,而且也知道他要在什么地方出现。所以……”
“所以你才能进行号召,并准确地带领他们冲出迷雾,与纳泰维尔见面?”镇长点了点头。
“大家知道了我的特殊能力后,又惊奇又惧怕,有些人甚至以为我和那海怪是一伙的,要谋害他们……但是每次迷雾之时,我都会听到海怪的呼唤,都能感知到它的所在,然后就带着他们与海怪搏斗。长此以往,他们总算对我回复了信任,还把我选为这里的领袖。那时,虽然被困在这里,但我们人人都热情高涨,寻找能击败海怪的方法。尽管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
但是渐渐地,我又被他人怀疑了。因为我并不会随着我身边的人一起老去,这在别人看来,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那些信奉基督教的洋人直接斥我为魔鬼,还想拿十字架和《圣经》来降服我;但就算是其他人,也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因为只有我会这样……我看着妻子鬓发渐白,身体日弱,最终离我而去;然后是女儿,女婿,孙女……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受,有谁能比我体会更深刻?”
杨剑铭站在那儿,静静听着镇长苍凉的故事,心亦为然。一个人摆脱了死亡,却不得不去面对更多的死亡,经受更多生死离别,这是多么凄苦的事情!看着自己的后辈成长,老去,然后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及于此?
“不过到了后来,人们对我的偏见也渐渐淡了。毕竟我虽然有异于常人,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害人的事情。因为我的预见力,他们就继续让我当着镇长,让我继续领导着他们,和他们的后人,与海怪作战。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我的情感已经被磨得不见棱角。从那些新来的人口中,我知道大清灭亡了,什么民国也倒台了,现在是人民的时代……祖国大地上发生的一切,离我竟如此遥远。现在的我,不再娶妻,不再结交知己,心中只想着如何带着这些人逃离这座岛。”
一段震撼人心的话。
“杨先生,”他转而对杨剑铭说,“我的读心术,也是在能够听到海怪的声音之时就得到了的。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能力,但是我发自真心地告诉你,这样的能力并不会让我感到欣喜;更多时候,给我带来的是烦恼。”
杨剑铭也许明白他的意思。
“杨先生,我知道你们正在追查一件跨国大案,敌人似乎十分凶狠。但是……”镇长拍拍他的肩膀,喟然道:“你知道我想说的话。”
杨剑铭咬牙不语,心中还是原来的那般倔强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