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冥冥,天空中刚刚出现一抹鱼肚白。
西城门处就出现了四辆黑漆平头马车。
周围护卫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人。
“干什么的?站住。”守城的兵士拿着长矛喝令马车停止。
马车里伸出了一只葱嫩白皙的手,拿着一块手掌大的铜漆腰牌,“是平章公夫人和李家几位少夫人,去城外的普开寺给皇后娘娘点长明灯。”
听说是平章公李家的家眷,拦路的兵士稍稍有些犹豫。
平章公李稳是京东大营的统领,是他们这种守城的兵士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人。
他的家眷是查还是不查?
两位兵士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又抬了抬长矛,咬牙道:“现在京城大战在即,所有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还请李夫人谅解。”
马车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便有一道平淡哀伤的声音响起,“无妨,让他们查。”
便有几个兵士上前将马车周围所有护卫的人挨个都搜查一遍。
没有什么异常,两个兵士走到马车跟前,围着车身转了两圈,细细看了下马车四周,然后道:“请夫人打开车门。”
车门便从里面推了开来。
两个兵士上前查探。
车内端坐了两个人。
一身黑衣大氅的平章公夫人,面色蜡黄,双眼略显红肿,正拿着手绢捂着嘴拼命的咳嗽。
“咳,咳.....”
两边各坐了一个丫鬟,一穿白衣,一着青衣。
着青衣的丫鬟正低着头,面色向里,为平章公夫人抚着后背,“夫人,您慢点,要不喝口水,总是这么咳下去,大夫说您心肺要受损了。”
平章公夫人举着手摆了摆。
着白衣的丫鬟忙竖起眉头来呵斥道:“要查就快点,这大冷的天,冷风呛到了我们夫人可怎么办?我们公爷在城外日夜练兵,夫人却连出个城门都要受这等盘查......”
“咳,别,咳...青青,别说了。”平章公夫人咳嗽着制止丫鬟的埋怨。
叫青青的丫鬟嘟着嘴,有些不高兴的坐直了身子。
两个兵士忙低下头,收回在两个丫鬟身上停留的视线,快速的将车内的情况扫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夹层,便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厚重的城门吱呀吱呀的慢慢打开了。
四辆黑漆平头的马车慢慢悠悠的穿过了城门,向城外驶去。
出了城,上了官道,马车便走的飞快。
等到了普开寺的时候,日光才刚刚洒在寺庙的大门上。
马车并未在寺庙门口停留,而是直接从侧门进了院子。
两个丫鬟扶着平章公夫人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院子。
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院子四周警戒。
“多谢夫人。”着青衣的丫鬟向平章公夫人施礼拜谢,抬起头,原来正是康妍。
平章公夫人摆摆手,“罢了,我也不是为了你。”
声音低哑而哀伤。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此次能顺利出城,都是平章公夫人救了她,康妍这声谢道的是真心实意。
“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康妍郑重说道,顿了顿,又有些迟疑的问道:“只是我不解,可否请夫人告知,为何要帮我?”
老蔡和程珉远在外奔走了半宿,在拂晓的时候总算确定了平章公夫人还是会出城去,他们便将康妍扮成了一名五城兵马司的护卫,跟着老蔡护卫平章公夫人出城。
可是,事有凑巧,他们还出李家,康妍便被平章公夫人认了出来。
康妍虽然进宫的次数不多,但是一些重大的宫宴,逢年过节,她还是经常行走在宫里的,而平章公夫人品级是一品,每次和康妍的位置都很接近。
所以她们两个人也算是面熟。
非常时刻,平章公夫人还是非常警惕的,跟着护卫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她挨个打量了一遍。
于是自然认出了康妍。
就在康妍觉得出城没有希望的时候,平章公夫人却提出让康妍扮成她的丫鬟,跟车出城。
相比在外面行走的五城兵马司的护卫,扮成丫鬟的危险度自然更低一些。
果然,康妍跟在平章公夫人的身边,顺利的混出了城。
此刻和平章公夫人说起话来,康妍自然问出心中的疑问。
按理说此刻京城的形势,别人心里不清楚,但平章公李家,掌几万兵马,自有获得消息的渠道。
所以,平章公夫人就算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细节,但是,安王和皇上彻底撕破脸就要开战的消息,平章公夫人不可能一无所知。
平章公夫人只要让人将她拿下,交给平章公,那这场动乱估计很快就会结束。
有她在手上,齐宸靖一定会有所顾忌,这一点康妍从不怀疑。
所以被平章公夫人认出的那一瞬间,康妍的后背就湿透了。
他们的这个决定实在是太过于冒险了。
退一步来说,就算是平章公夫人不举报她,只是赶走,康妍在这动乱的京城也无处安身。
康妍想不明白平章公夫人会帮她的原因。
平章公李稳已经位居国公,又是国丈,手里又握着京东大营三万兵马的统筹权,齐宸宇跟齐宸靖在京城一战的资本就是京东大营和京西的五万兵马。
就算是其他地方的军队没有过来,齐宸宇靠着这五万兵马也足以和齐宸靖一战。
其中平章公李稳率领的京东大营三万人马更受齐宸宇的依赖。
所以,在这场战争中,如果李稳能帮助齐宸宇平定这场混乱,那等待李家的将是几辈子的容华富贵与尊荣。
平章公夫人实在没有帮助她的理由。
康妍百思不得其解。
听到康妍的问话,平章公夫人叹了口气,向几个儿媳使了个眼神。
李家三位少夫人各自带着孩子,和那位叫青青的丫鬟一起退了出去。
康妍这才注意到李家来的人有些多。
若只是为去世的皇后娘娘祈福,平章公夫人和三位少夫人来就行了。
怎么连孩子都带出来了?还有未满周岁的婴儿,她能做什么?
这是李家所有的主子?
康妍念头一闪,突然抓住了些什么,她有些震惊的看向平章公夫人。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平章公夫人看到康妍眼中的震惊,点了点头。
康妍沉默下来,因为太过震惊。
过了片刻,她才道:“夫人,为什么?”
平章公夫人抿了抿嘴唇,脸上的变得有些哀伤,又慢慢的变成了一抹尖锐的恨意。
“他害了我的慈姐儿,凭什么要慈姐儿的父兄去为他拼命?”平章公夫人有些咬牙切齿。
慈姐儿?
是说皇后娘娘?康妍有些疑惑,不是说皇后娘娘是难产死的吗?怎么又成齐宸宇害的了?
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您是说皇后娘娘薨逝是因为齐宸宇做了手脚?”康妍开门见山的问道。
既然平章公夫人帮了她,又愿意对她开口,那便说明平章公夫人是有事情要和她说了。
康妍的神思渐渐清明起来,有问题便直接问了。
平章公夫人的眼圈顿时红了。
想起去世的女儿,她变得十分哀伤,哀伤中又带着几分怅惘,“我的慈姐儿最是温柔懂事,我和老爷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老爷和几位哥哥都喜欢的不得了,自幼宠着,生怕受一点委屈。”
或许是想起了女儿年幼的时光,平章公夫人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尽管我们全家如珠如宝的宠着,但是慈姐儿却从不是娇纵的孩子,她贴心,懂事,温柔善良。”平章公夫人说起女儿,眼神不由微微亮了。
康妍沉默的听着,心里有些恻然。
大抵在天下所有母亲的心中,自己的儿女都是最好的。
康妍生下昙哥儿后,对这点深有体会。
即使她的昙哥儿还是个不满两个月的婴儿,什么也不懂,但是听到别人说他聪明,说他长的好看,尽管知道那是别人的溢美之词,她还是忍不住开心。
平章公夫人仍旧沉浸在回忆里,自皇后娘娘去世后,她时常这样,“慈姐儿长大了,要及笄了,我和老爷就想着给她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对慈姐儿好就行,可偏偏………”
平章公夫人想起得知女儿被册立皇后的时候,“可偏偏宫里看中了她,要立她为后,我和老爷都不乐意,老爷是想凭借军功去宫里争一争的,可慈姐儿不想她父亲为难,阻止了老爷。”
“刚进宫,他对慈姐儿还算好,可慈姐儿身子弱,常常病着,又没怀上孩子,宫里还有个强势的皇贵妃,她又生了大皇子,慈姐儿在宫里的日子过的实在是苦啊。”说起女儿进宫后过的日子,平章公夫人心如刀割,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心里真是后悔啊。
若当时真的凭着李家的军功争上一争,不要这容华富贵,她的慈姐儿或许现在就能幸福的活着。
看着平章公夫人哭的伤心,康妍忍不住眼眶也湿了,十分同情皇后娘娘。
她见到这位皇后娘娘的次数不多,印象中她身体似乎十分单薄,总是病怏怏的,神色也有些郁郁寡欢。
确实,有生了皇子的皇贵妃在宫里横行,皇后确实只能避其锋芒。
看似坐拥高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却没有丈夫的欢心,也难怪平章公夫人会那样心疼了。
“我和老爷都心疼她,可慈姐儿说就这样吧,最起码吃喝不愁,别的她已经不奢望了,”平章公夫人抹了把泪,却越抹越多,“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慈姐儿啊,竟然到最后只有吃喝不愁这样的愿望了。”
“好不容易去年慈姐儿有了身孕,我和老爷都高兴坏了,老爷还一直说慈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可怎么转眼间就,就………我的慈姐儿就没了呢。”
平章公夫人情绪有些失控,康妍看得有些难过。
孩子失去父母会难过,可父母失去孩子,那种痛更加的让人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不是谁都能扛过去的。
康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平章公夫人,说再多的话都觉得苍白。
好在平章公夫人这些天流的泪已经够多了,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眼泪。
“慈姐儿生产那日,我就在宫里陪着,慈姐儿难产,太医问保大还是保小,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说了要保孩子,若不是我拼命的磕头求他,他根本不会犹豫。”
平章公夫人说起皇后生产的事,显然对于齐宸宇已经怨恨至极,连名字都不愿意提,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看他答应了救慈姐儿,我才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让宫女给我用了碗安神汤,谁知道我喝了那安神汤后,神智就有些昏沉,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慈姐儿,她就已经…………”
平章公夫人脸上又是悔,又是悲,后悔自己警惕心太差,若是不用那安神汤,她也不至于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她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道:“我当时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死过去,我以为慈姐儿终究是没熬过去,毕竟难产就是在鬼门关上晃悠,可是后来陈家的人悄悄告诉我,慈姐儿根本不是难产死的,而是…………而是…………”
不是难产?康妍诧异的看向平章公夫人。
陈家的人?是外祖母安排的?
难道外祖母发现了皇后死因有异,安排人通知了平章公夫人?
平章公夫人双拳紧攥在一起,双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怕憋久了会把孩子憋死,尽然让太医剖腹取子,可怜我的慈姐儿啊,活生生的就这样………”
剖腹取子?
康妍倒抽一口凉气。
活生生的剖开肚子将孩子拿出来,那该有多疼啊。
齐宸宇这招确实太过于狠毒,皇后与他夫妻一场,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陈家人的说法我本来不信,可是不知道答案我又不甘心,我就趁着守灵的机会悄悄看了慈姐儿的身子,啊…………”说道此处,平章公夫人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双手紧紧的捂着脸,嚎啕大哭。
“夫人,别说了。”康妍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她的胳膊。
这样的回忆对一个母亲来说实在太过于残忍。
“慈姐儿的肚子是被活生生的剖开的,好大一条口子,慈姐儿一定很疼吧,我的慈姐儿,她怎么受得了啊。”平章公夫人好似没听见康妍的劝慰,捂着脸喃喃自语。
“齐宸宇,你好狠毒,好狠毒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