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学科竞赛,模型比赛的日子也日渐临近,池晔变得异常忙碌。顾菘蓝在校门口等他的次数多起来,有时候他甚至一路也不会说几句话,一直沉默着琢磨他的参赛作品。
又逢周六,顾菘蓝独自从学校回家,途经小区外的商业街,一眼就看出了变化。
有一家门面前面摆上了花篮,入口处还铺了红毯。她抬头一看,店面上“流华”两个字便映入了眼帘。
猛然想起这是之前童薇提到过的店,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张了。她转过脚尖,换了方向,朝着店内走去。
门上挂着“营业中”几个字,她推门进去,入眼竟是一片火红。
她也进过不少咖啡店,装潢从来都是冷色调居多,蓝绿,黑白或是蓝白都有,却从未见过这般红的耀眼而炫目的装潢。
她不自觉的环顾四周,红花绿叶点缀细枝,或画在墙上,或插在瓶里,还有不少与隔墙、内栅栏结合在了一起。
丹华乞曙先侵日,金焰欺寒却照霜。
映衬出室内火红一片的,却是清一色的石榴花。
店内没有见到人,顾菘蓝沿着走道顺着店面转了一圈,店墙上裱着不少书法作品,仔细一看,上面全是有关石榴的题诗。
摆在最醒目位置的,是白居易的《山石榴花十二韵》。
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
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
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
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
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
风来添意态,日出助晶光。
渐绽胭脂萼,犹含琴轸房。
离披乱剪彩,斑驳未匀妆。
绛焰灯千炷,红裙妓一行。
此时逢国色,何处觅天香。
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
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
顾菘蓝在诗前站了许久,才听见有人从后厨走出来:“抱歉,小店新开张才刚刚准备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菘蓝转身朝她走过去:“薇薇姐,我来捧场了。”
“哟,是蓝蓝啊。”童薇一见是她,立马笑着迎上来,“你放学了?”
“是呀,我看到店开着就进来了。”顾菘蓝伸手碰了碰边上花瓶里的一支花枝,不想竟是真花,不由地欣喜,“姐姐你的店可真漂亮啊。”
“闲得没事干就认真琢磨了一下装修咯。”童薇引着她到边上的位置上坐下,从边上拿出一张菜单摊在她面前,“想喝什么咖啡,今天姐姐请客。”
顾菘蓝也不客气,倒也没看菜单:“我不怎么和咖啡,随便给我一杯饮料吧。”
“嗯?这么不挑剔?”童薇看她一眼,“这个季节也没有石榴,那要不来杯柠檬汁?”
顾菘蓝点头:“好啊,只要你亲手做的,什么都行。”
童薇轻轻点了点她的头,转身去了服务台。
顾菘蓝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起了身走到服务台外面,趴在收银的桌台上,看着童薇摆弄榨汁机。
她穿着一身鲜亮的红色纱裙,身姿窈窕,食指纤细修长,辗转在几样仪器之间,宛若是从画境出来的榴花仙子。
童薇的背后是一堵淡粉色的墙,顾菘蓝回头望了望,其他空白的墙上不是画了榴花装饰,就是挂了诗词,没想到这块门面地儿,居然会空着。
她愣神的当儿,童薇已经将果汁做好了,转身见她杵在自己面前,弯了弯嘴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菘蓝从她手里接过果汁,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薇薇姐,你是真的很喜欢石榴花啊,‘流华’这个名字,其实是‘榴花’的谐音吧。”
“是啊。”童薇淡淡一笑,“所有的花里,独独最喜欢石榴花。”
顾菘蓝细细地看了眼她的神色:“姐姐你以前是学文学或者艺术的吗?”
童薇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身上很有那种文学艺术家的气息啊。”
“哈哈哈,是嘛。”童薇眉眼弯弯,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洁的白牙,她也毫不顾忌,“事实啊其实正好相反,我本来是搞金融的,你应该闻得到一股铜臭味才对。”
“诶?”
“我就不在你面前故作谦虚了。”她站在顾菘蓝对面,一样把双手横摆上柜台,“我是CFA注册金融师,原来的工作是给几家上市公司做顾问,和你说的文学啊,艺术啊,一点都不搭边啊。”
顾菘蓝微微张大了嘴,虽说她并不明白CFA是啥,但能给几家上市公司做顾问,一听就是很高大上的样子:“那你怎么辞了工作,来这里开起了咖啡店?”
童薇原来的工资怕是高的吓人吧。
这问题问得有点唐突,童薇却是一点都不恼,她回首望了望躺在手边的石榴新枝,笑道:“志飞最近在创业,搞一款软件的研发。鼓足了干劲是好,但日子过得没白天黑夜的总让人不能放心。所以我辞了工作,过来多陪陪他咯。”
一句话说的轻巧至极,仿佛就是拒绝了一块面包这么简单。
顾菘蓝看了她半晌,没在她脸上看到什么懊悔、不甘、或是无奈,她笑容恬淡,眸光清远,仿若装得下一整片星海。
“别那么看着我啊。”童薇伸手,轻轻扭了一下顾菘蓝的脸颊,“我不觉得是什么牺牲,之前工作太忙了总觉得人生缺少了点什么。现在,有了自己的店,还有在乎的人在身边,反而觉得很充实。”
顾菘蓝点点头,不接上句地问:“薇薇姐,这里挂着的所有诗里面,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童薇看她一眼,眸光微微一亮:“你猜?”
顾菘蓝笑:“我猜到了能有什么奖励吗?”
“唔,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以后周末能来这里帮忙,不要薪水,只要每次都能喝到你泡的饮料或咖啡。”
“好啊。”童薇想没想就答应了,“这哪里算什么奖励,只要不影响你学习,我巴不得你常来店里帮忙呢。”
顾菘蓝“嘿嘿”一笑,伸手捧上面前的柠檬汁,瓶内飘着几片火红的石榴花瓣,淡淡的柠檬汁沉沉浮浮。她捧起来,就这吸管小小吸了一口。清凉酸甜的口感在唇齿间流淌开来,像是入了榴花纷飞的伊甸园。
顾菘蓝抬头看了眼童薇身后空白一片的墙,笑道:“我猜,是北宋的文学家,苏东坡。”
童薇手上的动作一滞,眼中露出一片惊讶。她怔怔地看了对面一脸自若的女孩许久,半晌,终是欣然一笑:“我竟是没看出来,蓝蓝是那么聪明的人。”
“真的啊!”顾菘蓝挺起身子,惊喜地笑起,哪里还有刚才的胸有成竹,“我就随口一猜。”
“哈哈哈,”童薇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这会儿倒是跟我谦虚了。”
*
池晔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他停在楼梯口,回头望了望蒙蒙亮的天幕。天幕下的木架上已经援出一些小苗,抽出了点点鲜绿。
他站在那儿站了许久,才回身走上楼梯。
“砰”地关门声在不远处响起,池晔愕然回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二楼。田富民抱着一把小型梯子,正从201往202走。
“哟,小晔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见到他,田富民热情地打招呼。
“啊。”他淡淡一笑,“田叔,你做什么呢?”
田富民将梯子放到脚边,换了个姿势:“这不是小米家灯泡坏了么,我帮忙换换。”
“哦。”池晔看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那我先上去了。”
“诶,快上去吧。”田富民一手扶着梯子,一手去口袋里掏钥匙。等他取出钥匙,又想到什么,回过身看向低头走路的少年。
“小晔,走路的时候还是别想事情了吧。”
池晔脚步一顿,明白他是关心自己,点头一笑:“嗯,谢谢田叔。”
他收了烦乱的心思回到四楼,开门却发现里面格外的安静。
“爸,妈?”
关上门往里走,他便瞧见池怀兴独自坐在餐桌旁。
“回来了?”知道他回来,池怀兴也不起身,只点了点对面的座位,“过来坐,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池晔一愣,云清从厨房走出来,看了看他俩:“再重要的事也吃了饭再说,饭点早过了。”
微微察觉到一丝不太对劲,池晔放了包快步走过去,从云清手里接过盘子:“抱歉我回来晚了,你俩先吃了给我留点就好。”
“是啊……”池怀兴刚一张嘴,就被对面云清一眼给瞪了回来。他略显委屈的摸摸鼻子,不就是长时间不在家嘛,什么时候他连教育教育儿子都不行了。
云清恍若未闻地在他边上坐下来,一边对池晔道:“你不在,我跟他两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
池怀兴:“……”
明明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池晔侧眼同情地看了眼自家委屈的老爸,对着云清点点头:“我以后一定按时回家。”
得到这句话,云清满意地拾起筷子,给他盛了碗饭:“来,吃饭吧。”
池晔双手接过,没去看对面捧着碗眼巴巴等了很久的池怀兴的颜色,低头扒了口饭。
就是觉得头顶好像凉飕飕的。
一顿饭两人吃的很满足,一人吃的很郁闷。
等收拾完饭桌,池晔走到池怀兴的对面,还发现他的脸色阴森森的。
“爸,你想和我说什么?”他想了想隔开了一个位置,坐在了池怀兴的斜对面。
池怀兴略带忧郁地看他一眼,确定云清去了厨房,转身从身后的柜子上取来一小叠文件,掷到了他的面前:“这个项目,我想让你参加。”
几张被钉在一起的普通A4纸在眼前摊开,首页最上方的两行字醒目而清晰,一行中文,一行英文。
池晔伸手拿起那张纸,微微一怔。
耳旁传来关门声,池晔闻声回头,被关上的厨房门口,云清直立立地站在那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好不容易才问朋友要来的这名额,你仔细看看。这所英国学校很不错,对你以后学设计也很有帮助,价格还很可观。所以机会难得,你好好准备一下,错过了以后怕是没有了。”
池怀兴在边上自顾自地解释完,却发现两人都不说话,一个站在那儿一副失神的模样,一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了眼池晔,又望向心情不佳的云清,轻轻咳了两声找找存在感:“我说,你俩这个反应做什么?不就去英国半年交换嘛,怎么搞得跟出了国就不回来了似的。”
“半年半年,半年不是时间啊?”云清没好气地看他一眼,“6个月,180天,4320个小时!你以为小晔是你啊,一个人在山窟里可以待一年。”
谁想她突然其来毫无逻辑地冲自己的发脾气,池怀兴背脊一凛,往后缩了缩身子。
在山窟里待一年怎么了,不是为了工作么,又不是真的当野人。再说了,去英国哪里是能跟去山窟里比的。
心里这么想,池怀兴嘴上却是不敢这么说。
他看着云清恼,又哪里是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情,只能好脾气地退上一步:“好好好,都是我不好。”
只是略显委屈地喃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儿子好嘛。”
云清瞪了他一眼,看向坐在桌旁的池晔。
他低着头,对着手上的那张纸正出神。
云清几步走过去,看着他有些凌乱的发梢,伸手轻轻拍上他的肩。
从刚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她的心绪就没有宁过,各种表情和场景在脑海中模拟了好几遍,可真到了这一刻,终于准备妥当的的措辞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池怀兴的意图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她比谁都明白这次机会有多宝贵,也比谁都希望池晔能够参加,去收获全然不同的经历,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但终究是,舍不得。
当池怀兴将那张项目单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十五年,真是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而她的儿子,居然已经长那么大了。
这是醍醐灌顶的当头一棒,用的不是这为期半年的跨洋别离,而是一个,儿子将彻底脱离自己的现实未来。
她可以满怀自豪地对别人说,看,这个优秀的小伙子是我的儿子!
可是,她却未必能一派洒脱地为他插上羽翼丰满的翅膀,放他飞翔。
一时屋内无人开口,门铃却很合时机地响起,堪堪打破了这片无处可解的死寂。
“云姨,我老家的樱桃熟了,我妈让我给你们带……”顾菘蓝捧着小果篮站在门口,抬头看到云清没来得及收起的神色,一时哑然。
“哇,真是谢谢了。”云清自知失态,连忙敞开门让她进来,“蓝蓝,进来坐一会儿再走吧。”
“啊,我不进来了。”顾菘蓝把篮子递到她跟前,摆手笑道,“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她将小果篮往云清手里一塞,便要离开,却被里面传来的池怀兴的声音喊住:“蓝蓝来了,快进来,池叔有事跟你说。”
顾菘蓝脚步一顿,回头便见池怀兴已经走到了门口。她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可这种场合却并不适合她拒绝。
她笑着点头往回走:“啊?什么事情怎么感觉这么郑重?”
池怀兴见顾菘蓝走进来,将她引到餐桌:“蓝蓝,你有没有想过出国?”
“出国?”顾菘蓝脚步顿住,侧首撞见对面的池晔抬头望过来,眼里漆黑一片的目光,不由地一怔。
“是啊。”池怀兴道,“池叔这儿有名额去英国交换半年,那个学校很好,机会难得。你跟小晔一起去好不好?”
“半年?那不就是一个学期?”
顾菘蓝感受到气氛异常的不对,她微微侧身隔开了边上蔓延开来的情绪,对着池怀兴微微摇了摇头。
池怀兴笑着拍拍她的肩:“你若想去我就去跟你爸妈商量,价钱什么的都不是问题。真的机会难得,你不多考虑一下?”
“谢谢池叔。”顾菘蓝望着他,淡淡一笑,“您太抬举我了,这样的机会还真不适合我,我要是落下一个学期,功课啥的肯定很不上了。”
“但是,”她语锋一转,打断了池怀兴劝说的念头,“我觉得池晔应该去,和我不同,这样的机会还蛮适合他的。”
她微微侧身后转,触到池晔异样的眸光,笑:“毕竟,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直到顾菘蓝离开,池家的氛围还是有些僵硬。
池怀兴有些不耐烦:“池晔,说句话啊,这么件小事还用得着犹豫这么久?”
云清在一旁也跟着有些迷茫,刚才一直顾虑着自己的心情,完全没有发现池晔的反常。
她本以为,纠结的只会是自己一个,池晔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却不想他竟会选择保持沉默。
云清一直以为自己是完全了解这个儿子的,此时此刻,却不由地产生了几分怀疑。
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了一些往事。
池晔小时候,她和池怀兴工作忙,便让池玉成帮忙带着教养。谁知他竟就那么一股脑儿地入了小提琴的世界,又不知不觉从池玉成那儿耳濡目染,养成了那孤傲的性子。等她发现时已经挽回不来了。
她想,孤傲就孤傲一点吧,只要足够优秀就能有高人一等的资本。于是她忙里抽空潜移默化地培养他的习惯,教养他的心性,通过一点一滴的小事堆砌他端正的世界观。
好在,他从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期待。
即使是池玉成去世之后,他们心痛难当,唯恐池晔重蹈覆辙而劝说他放弃小提琴,他也毫无怨言的答应了。
直到上了高中,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又似乎不完全是这样。
云清正为看不透儿子的心思而烦闷时,池晔抬起头,对着她淡淡一笑:“妈,你别乱想,我哪里用得着你这么操心。”
心思被看穿,云清微微一愣,再次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也是,以前我也没怎么管过你,以后你的事情能管的怕是越来越少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论你做什么决定,只要考虑清楚,我都支持你。”
池晔望着她复杂的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侧向一旁被云清无视了许久的池怀兴:“爸,给我点时间。”
池怀兴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不急,下月底之前告诉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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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里吧嗦描写了很多父母的内容,不知道会不会显得主角幼稚,可却忍不住就这么写了,毕竟在父母眼中,我们永远都是孩子。看了好多年主角家庭不和的小说,没良心的父亲,狠心的后母,还有各种奇葩的亲戚。看的时候会为角色抱不平,结局见到他们自食其果又会觉得很爽,但总好像又缺少了些什么。我是大千世界的一个普通人,拥有的普通又爱我的父母和亲人,我也一直认为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健康成长至关重要,所以我很想写一写温馨而正常的家庭,而在我所想构筑的乌托邦里,家庭美德是一个很重要的构建。至于文中其他的孩子,最后也一定会收回一份圆满。乌托邦也许不那么苏,也不爽,但一定会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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