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千浔看到皇甫恣探出的身体,一只手臂向她的方向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屈伸着,想要抓住她,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她还看到拼命扯住皇甫恣的墨初墨双。
她仰头,定定看着上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看不清他的眉眼面容,那声“小水儿”却始终萦绕在耳边。
语气不同于素日的清冷闲淡,喑哑、冷厉……不过短短三个字,却仿佛已拼尽他全身气力。
声音入耳的瞬间,水千浔的心,骤然收缩,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挤捏,胸腔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丝丝缕缕的破碎。
但是下一个瞬间,她把所有感觉都抛开,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活着,他一定会来找她。
水千浔扬头,齐腰长发分成数缕,唰唰甩出,不断击打在身周的土块上,借此减缓自己的下坠之力,同时腰腹发力,屈膝团身,让身体尽量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一道黑影、一道青影,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扑过来。
随后,就觉得肩膀一紧,衣襟已经被那黑影抓住,嘶拉一声,衣襟裂开,但是她下坠的速度却因为这一阻,又慢了几分。
衣襟裂开,水千浔下坠之势一缓,那人手臂顺势往下一捞,直接环住水千浔的腰肢,单手将她身体狠狠搂住,身体却也无法掠起,抱着她一同往下坠去。
而那青色人影,迟了一步,他伸手想要抓住水千浔,手指探出,只勾住了她的发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黑色人影抱着往下坠去。
他细长的手指间,只余一条淡金色发带。
楚璃一手拿着淡金色发带,一手扯住腰带一端,整个人悬停在半空中,怔怔看着那两人消失在黑黢黢的山腹里。
腰带的另外一头,缠在庭院的一株树干上。他在飞身扑出的一瞬间,扯下腰带,卷住树干,也许是因了这霎时的耽搁,他才比皇甫意落后了一步。
楚璃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似乎出现了个空洞,冷风正从那空洞里呜呜吹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弥漫在五脏六腑中,让他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是因为她要死了,还是因为他自己要死了?
水千浔被那黑影抱住后,只觉淡淡松香味逼人而来,这香味她并不陌生,是皇甫意的味道。
她当即的反应就是,皇甫意疯了吗?
但是此时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水千浔见皇甫意一手揽住自己的腰,一手不断扬起,向旁边的岩壁击去,掌风凌厉,碎石土块飞溅。
借着掌击之力,两人本来下坠的身体,不断往侧面横移,减缓了下坠的势头,同时也在不断调整两人的落地点。
水千浔自然察觉到,皇甫意是想让两个人尽量掉进暗河中间。那里的水最深,河底被常年冲刷,不会有乱石存在。只有落到那里,才有活命希望,否则摔在那些嶙峋乱石上,两个人多半只能变成一堆烂泥。
他居然能在生死一线间,瞬间想出周全方案,反应不可谓不敏捷,心志不可谓不狠毅。
四周黑黢黢的,黯淡无光,屈膝团身的水千浔被皇甫意单臂揽着,像只蜷缩在他怀里的小猫。
高大冷酷的男人,眸光冷冽,暗红薄唇抿成一线,一掌一掌击出,掌心早已经血肉模糊,鲜血随着碎石土块飞溅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全身心都投入到那仅有的一线生机中。
而且,他几乎用身体完全护住了水千浔,只是因为要不断扬臂击打石壁,不得不露出水千浔左侧的一小部分肩背。这意味着,落地后,他将会为水千浔挡住绝大部分的撞击力。
一切,都由他的身体来承受。
水千浔心情复杂,看了一眼皇甫意冰冷的俊脸,丰润红唇紧紧抿起,垂至腰间的长发,骤然飞扬起来,发丝来回交织,瞬间变成一片蓬松却又带着弹性网状物。
如坚韧软笼,护住甫意后心后脑等要害处。
这本来是水千浔为自己准备的保命之法。
她屈膝团身,就是为了让一头长发能尽量多护住自己身体。她的长发不仅比手指还灵活,柔韧性和强度也是无以伦比,高空下坠,长发瞬间编织成带着弹性的软笼,只要软笼的一面着地,绝大部分的冲击力都会被软笼消解掉。
只要不是落在那些嶙峋坚硬的乱石上,水千浔相信自己活下来的机率,应该会比皇甫恣高许多。
而她在下坠中,团身扭腰的动作,可以调整她的落点,确保她能掉进暗河里。
所以,她才会那般确定的告诉皇甫恣,一定要找到她,因为她不会死。
可是水千浔做梦也没想到,皇甫意居然会出现,会不顾性命的来救她,而且还是用这般直接激烈的方式。楚璃要救她,她完全不会惊讶,因为她死了,楚璃也得死。
他救她,不过是为救他自己罢了。
可是皇甫意,皇甫意,为什么要救她?他和她,从来都是友非敌。
说时迟,那时快,一切不过都在电光火石间,水千浔没有时间思索,她抛下所有念头,全力控制着头发编成的软笼。
一定要活着!
水声轰隆作响,离耳畔越来越近,水千浔甚至能感觉到飞溅起的那些水珠。她死死盯着那翻腾奔涌,如一条巨大黑龙的暗河水,眼眸陡然收缩成一条竖线。
河水中间应该极深,可是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却有着大大小小的石柱,高高低低的立在水里。
皇甫意抱着水千浔,始终侧对着河水下坠,大部分身体护住了水千浔,只有他扬臂的那一侧,露出她的一小截肩和背。
而此时,水千浔露出的那截肩背,正对着一根最靠近河中间的石柱,那石柱不过手臂粗细,常年被河水冲刷,上细下粗,状如石笋。
那石笋会穿过她的肩背,把她变成人肉串。
水千浔小脸煞白,忍不住尖叫起来,皇甫意顺着水千浔的目光看去,眸光一凝,本来暗红的薄唇抿的几乎没了血色。
身体一个侧转,右臂先是狠狠挥出,重重击在石柱上方,两个人的下降之势陡然一缓,随即,皇甫意的左腿踹出,石柱摇摇欲晃,巨大的冲击力加上这一踹之力,皇甫意抱着水千浔,硬生生躲过了被石柱洞穿的命运,噗通落进暗河。
水千浔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即使在轰隆的水鸣声里,那瘆人的咔嚓声也是如此清晰。
在落水的刹那,她看到皇甫意的右臂和左腿,就像一截布条似的,软软垂了下来。而他居然朝她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死里逃生,看到皇甫意俊脸上的笑容,水千浔的心似被刀子戳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伸出,紧紧抱住皇甫意的劲腰,没入了汹涌奔腾的暗河里。
……
听雪阁前院的地面,此时就像巨兽张开的嘴,青砖铺就的地面,早已经没了踪影,旁边的假山只剩下几块散落的碎石,花坛被硬生生扯掉一半,里面残存的花树,被扯出的树根,袒露在灯火里,如扭曲的影子。
数十根手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几乎插满了庭院各处,将四周照的宛如白昼,可是夜空,却黑的像是倾倒的墨汁。
墨缨卫和皇甫意的亲卫忙碌着,天湖别院里,凡是能搜集到的绳索,都被拿了过来,却依然不够用。
他们把所有能充当绳索的东西都拿来,默默的结着绳子。
时不时有人会抬眼,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一眼端坐在洞边的白衣人影。
太子殿下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时辰,白衣如雪,面容亦如冰雪,右肩后面染着斑斑的血迹。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中了淬毒的弩箭,墨初和墨双就算拼死也按不住他。弩箭毒性发作,昏昏沉沉的皇甫恣,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里,墨双只好当场割开他的衣服,拔了弩箭,把从绯烟那里逼出的解药敷上,包扎了伤口。
素来爱洁,衣服从来点尘不染的太子殿下,就穿着满是血迹尘土的衣服,一直定定坐在洞边。他身后,站着墨初,紧紧握着剑柄,手背崩紧,血管清晰可见。
一片静默,别院深处,有惨叫声响起,只是传到这里时,惨叫声已经变得极轻。
那面是豹房,绯烟和她的手下,正在与豹共舞。
皇甫恣上来以后,早有准备的墨缨卫很快就抓住了绯烟和她的手下,把他们点了哑穴,扔到一边,只等皇甫恣发话。
皇甫恣伤口包扎好以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扔进豹房,小水儿一日不回来,她们一日不死。
声音入耳,院中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被豹子日日撕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在是比死还要残酷的刑罚。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心中的恨意有多深。
绯烟脸上已无人色,封住了哑穴,无法说话,她只能拼命挣扎,看着皇甫恣,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楚楚可怜。
可是皇甫恣清清淡淡的目光,始终望着大洞下方,连看都没有看绯烟一眼。他怕自己看到绯烟后,会忍不住一掌把她打成肉泥。
那样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楚璃被皇甫意的亲卫拉上来以后,就一直坐在听雪阁屋前的那道回廊上,单手托腮,长睫低垂,蔷薇般的薄唇轻轻抿起。
天水之青色的衣袖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那是他被扯上来的瞬间,吐出的一口血,那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似被重击,险些移位。
这是她落水时受的伤吧。
楚璃抬袖抹去嘴角的血痕,眸中浮现出淡淡笑意。
她没有死。
他很欢喜,却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他,瞥了一眼凝定如雕像的皇甫恣,楚璃缓缓靠向廊柱,垂眸遮去了眼中笑意。
她还活着,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无需同别人分享。
天黑,天亮,天黑,天亮,天黑,天亮……
“十五天……”皇甫恣负手站在暗河边,望着汹涌奔流的暗河水,语气极淡。
可是站在他身后的墨初、墨双,听着主子这样平淡的语气,心却不由自主的揪起来,十五天,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寻找,山腹里面的每一处都踏遍,主子连身上的伤也不顾,下了暗河,让暗河水卷着他顺水而下。
那日水千浔落入水中,应该也是被暗河水裹挟着冲出去,他在相同的地点下水,又同她一样,任凭暗河水裹挟而去,理应能追查到她的踪迹。
天都峰绵延百里,暗河横穿天都峰,从北面的一处山谷里冲出,汇入澜沧江。澜沧江是金线河的一条支流,汇入金线河后,就浩浩荡荡向南流去。
侍卫们有的划着小舟,有的在水中跟着皇甫恣,出暗河,进入澜沧江,又从澜沧江到金线河,却始终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一行人又从金线河原路逆流而行,像撒网捕鱼一般,几乎连河底都摸了一遍,用了两天两夜时间,返回山腹,依旧没有搜到两人的踪迹。
此时,沿河一带的城镇官员,都收到密旨和绘有皇甫意和水千浔画像的图,要求一旦发现这两人,就立刻上报朝廷。
十五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讯。
墨双心中暗暗叹息。
皇甫恣站在水千浔那日落水的地方,负手而立,腰身挺直,一袭白衣依旧如雪,可是白衣却显得空荡了许多。
清瘦下来的皇甫恣,身形越发显得颀长。
山腹中到处都燃着火把,除了墨缨卫以外,皇甫意失踪的消息秘密传到皇宫后,皇帝立刻下密旨调集熙王府的飞羽卫,前来天都峰搜寻皇甫意行踪。
一队一队的侍卫,还在寻找,他们敲打着地面、岩壁,岸壁……,也许人被暗河水卷进了某处隐秘的洞穴?
“主子,宫里已经传来第五道旨意,宣主子即刻入宫见驾。”墨双小心翼翼的在皇甫恣身侧说。
熙王失踪,虽然在场熙王府的亲卫,都看到是那名自称来自天宗的绯烟所为,但是皇后段氏一族的势力,已经开始对太子殿下发起弹劾。
皇帝几次宣皇甫恣入宫,皇甫恣皆以受伤为名留在别院,更引起熙王那一派朝臣的猜疑。
圣旨的语气也越发严厉,最后一道圣旨,竟然已是斥责。
可是墨双也明白,主子入宫容易,可是一旦进了天煌城,住进皇宫,再想随意出宫,就极难。
不得不走了,小水儿,我相信,你一定活着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皇甫恣盯着暗河的水,良久,他转身离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山腹另外一角,楚璃看着皇甫恣的背影,勾出一抹笑意。
阿恣,你,终于,有了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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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考虑数量的时候,质量就有所提高,这一章,某云总算稍微满意了一点,童鞋们不知掉满意不满意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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