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蒋凝秋为什么会出现在县衙的院里,还得从昨日的那场攻城战讲起。
表兄与夫子先后赶赴城关前线,自己却限于身份只能留在原地,这令周迟不禁十分恼怒。他从未想过,一向引以为傲的太子头衔竟会有朝一日成了沉重的枷锁,将自己牢牢束缚在“懦夫”的自责中。
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袖手旁观,绞尽脑汁想找出可以帮忙的地方。目光无意间扫到旁边的土墙时,周迟突然眼睛一亮:如果无法亲上前线,那么是否能在后援上帮忙呢?
比如,快要告罄的滚石檑木。
流亡者一行进入这座小城后,县衙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皇家的居所。尽管县衙有五进院,挤一挤足够近百人居住,但没有哪个公卿大臣敢说出这样的提议——只听过皇帝在臣子家借宿,哪有没地方住的大臣跑去皇宫落脚的?
自然,拆去房子时,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这里。充分利用县衙,这个口李孝炎不好开,其他人也不好开,但周迟身份摆在那儿,由他说来,却是再适合不过。
命都快没了,还讲究什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严?
永昌帝虽然贪生怕死,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周迟一番情理并施地劝谏下来,他也就抹去了心底的一小点儿不乐意,准许了儿子的请求。于是县衙的围墙没了,蒋家和几户与皇家沾亲带故的贵族搬进了三、四进院,而他们原来住的房子也变成了砸向敌军的沉重木石。
昨日全城的军民又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昨晚平安郎说出了一个赌上全城人性命的大胆计策,昨夜谢擎深因为这个计策而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昨天的蒋凝秋……她和许愿灵玩了一整天的“十万个为什么”。
蒋凝秋不得不承认,在记忆力和知识储备方面,人脑和智脑之间确实隔着一条十座珠穆朗玛峰都填不平的鸿沟。虽然不知道许愿灵是未来哪个时代的产物,但他当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到如何用看不见的手来调控国家的宏观经济,小到灯泡塞嘴里拔不出来了该怎么处理,全能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最重要的是不、必、花、费、功、德、值!那还等什么?许愿灵牌学习机,哪里不会问哪里!
当然,在获取知识的同时蒋凝秋也觉得,自己的抗打击能力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她这副身体其实没什么毛病,纯粹是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下降,发了个低烧,原来那个小千金再娇弱点,没扛过去,就这么走了。李孝炎离开后,趁着大长公主的各种不注意,蒋凝秋就又偷着给自己补了些钙片葡萄糖维生素。
你问功德值?当然是靠□□弟弟蒋知秋得来的。小家伙有奶万事足,随便她捏脸捏脚捏屁屁,配合度简直是专业级。
又睡足一晚的好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蒋凝秋终于觉得这副小胳膊腿可以听自己使唤了。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强烈的探索*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瞬间枝繁叶茂。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代啊!
外面在打仗,局势很危急,小命一直悬在钢丝线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是做人呢,最重要的不仅是开心,还要有自知之明。战况再怎么激烈,也轮不到一个小丫头片子上前线吧?大不了城关失守,大家一起嗝屁朝梁晒太阳,她都是死过的人了,还在乎“开盖有奖,再来一回”么?
能拍着胸脯说出这种别人都没资格说的话的自己,实在是太酷炫了。
这样感慨着,蒋凝秋趁大长公主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了自己所在的屋子。昨儿她是装着睡被人抱进了县衙的,直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有了机会,来亲眼见识一番古代的世界。
往里走就是皇帝的住处,蒋凝秋胆儿再肥,也明白不可越雷池一步,于是便朝着三进院的方向走。跨过了门堂,一打眼,便看到了两个华服少年从外面走进来。她条件反射下箭步一窜,赶紧猫到了旁边的柱子后面。
不对啊。做贼似的蹲在地上,蒋凝秋琢磨过味儿来了。我现在是这院子里的正经住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么想着她顿觉理直气壮,手按膝盖刚要起身,冷不防许愿灵幽幽地说了一句:“那就是目标三号和二号,太子周迟与他的表兄谢擎深。”
蒋凝秋的两只手顿时就”啪叽“一声滑到地上去了。
故意的,你绝对是故意的!听到周迟的厉喝,蒋凝秋边在心里恨恨地指责那天杀的人工智能,边讪笑着,一步步蹭到了两人面前。
“是你?”
“是你。”
同样的两个字,不同的语气。周迟的眉毛拧起,面色不悦,目光像镭射灯似的将蒋凝秋周身扫了个遍;谢擎深却是神情宽和,声音平易,令人如沐春风。
“是我。”蒋凝秋连忙点头哈腰。
或许是没料到她竟然真的对了这么一句,谢擎深一怔,忍不住就笑出了声。连日来局势紧急,他虽一向对人温和有礼,神情间却难免夹杂着些忧虑疲惫。这展颜一笑的瞬间,却是暂时抛却了所有的烦扰,清俊的面容焕发出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与光彩,竟是令蒋凝秋看得有些呆了。
小哥你笑得略犯规啊!我有些把持不住啊!要知道这副八岁的身体里,可是住着一颗二十八岁的心啊!
“怪阿姨。”人工智能对自己的宿主精准地下了定义。
专注破坏气氛三十年的不仅仅是许愿灵。周迟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尖刻的笑:“我姑祖母当年号称大殷明珠,是何等的人物,怎么会养出你这等呆头呆脑的孙女。”
“目标三号对你的好感度下降了了10,你的功德值被扣去了50。”许愿灵及时补刀。
“罢了。献计之人究竟是谁,孤日后自然会亲自查个清楚。”让蒋凝秋一搅和,周迟也没了继续逼问谢擎深的兴致,拉着他站起身来,“去夫子那儿吧。先前征兵的顺利,虽说也有夫子与众臣的功劳,但让那些壮丁自发入伍的最主要原因,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母妻儿。而现在,要以妇孺老幼换下禁卫营,来与敌军决一死战,如此荒唐的决议再想要让众人接受,就没那么简单了。”
“殿下要如何做?”听他说起正事,谢擎深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当朝太师若是还不够分量的话,一国之储君总该够了吧。”周迟淡淡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闪烁着坚毅决然的光,“只要能够请动百姓们,哪怕是让孤叩首至鲜血覆面,下跪至双膝折断,又有何妨。”
说罢,他一甩袍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殿下……”谢擎深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要……决战了?”蒋凝秋刚刚从周迟与许愿灵的双重言语打击中缓过来,就听见了两人方才的谈话。她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问,“所有人……都要上战场?”
这还真是对她刚才那一番想法的活生生打脸啊。
周迟讥讽的声音飘来:“赶紧去祈祷老天让你能活过这次吧!”
“殿下面冷心热,他说的话不要太在意。”谢擎深温和地摸了摸蒋凝秋的头顶,做出兄长的样子安慰她,“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说罢,他迈开步子,朝着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周迟追去。
一转眼,院子里只剩了蒋凝秋一个人。她望着两个少年离开的方向,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都会过去?孩子,你脸上可明摆着不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能在战争中减少己方的人员伤亡,将会获得大量的功德值。”许愿灵说。
“这是叫我发战争财吗?”蒋凝秋苦笑。她抬起手狠狠搓了搓脸,神情振奋起来。“好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逃不掉了,那咱们也来干一票大的!”挥了挥小拳头,她也甩开两条腿,朝着县衙外面飞跑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县城都笼罩在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紧张气氛当中,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凝重。
就像一只被缓缓拉开的弓,箭在弦上,弓如满月,只差松手的一刻。而这一刻,也终于到来了。
第五日。恰是平安郎所预计的最后期限。
“去吧。带上孤的份儿。”周迟打量着一身戎装的谢擎深,满意地看到自己的甲衣穿在对方身上,也依旧威武合身。他的额头缠着白色的布带,下面隐隐有血迹渗出,由于双膝红肿无法站立行走,只能坐在床上送别表兄。
谢擎深定定望着他的表弟与未来主君,突然双手抱拳,单膝下跪,头一次郑重其事地向对方行了一个军礼。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抱歉,平安贤弟。策马奔向北面城关,谢擎深在心中默默说道。可惜今日,谢六无法与你并肩作战了。
今日要踏上战场的,是豫国公世子,是大殷第一门阀的未来当家人!
“见过夫子与各位叔伯。”登上城楼,谢擎深向早已整装在此的李孝炎与各位国公大臣们抱拳见礼。“敢问如今情况如何?”
“钱保那逆贼,派了个偏将到阵前,叫嚣着让圣上献出玉玺,开城投降!”马茹恨恨道,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从紧咬的后槽牙中挤出来。
谢擎深嘴角扬起一个极轻、却也极凌厉的弧度。“弓箭。”他简短命令道。
一旁的军士连忙双手奉上。少年眯起眼睛,斜睨着城下之人,抬手竟是抓了三支羽箭,一并搭在弦上。
“嗖——!”
尖锐的破空声突兀响起,弦上的箭已不见了一支。湘川军的那偏将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忽见一物朝自己飞速袭来,还没等做出反应,便觉得头盔一歪,竟是被射下了顶上的红缨!
只一箭,便令原本躁动不安的双方军队全部变得鸦雀无声!
偏将额头上滴下冷汗,满腹洋洋洒洒的劝降之言,口中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心下胆怯,顾不得其他,一抖马缰,便要回归本阵。他打马回转,恰巧将马脖子的侧面暴露在守城军的面前。
谢擎深冷眼看着,再度举起长弓。
“嗖——!”
第二支箭电射而去,眨眼间穿透了战马的脖颈。那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以后蹄人立而起,将马上人摔了下去。
偏将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顾不得歪掉的头盔,顾不得满嘴的沙土,顾不得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他朝着自己一方的军阵拼命跑去,企图从那恐怖的射箭者手中逃出生天——
可谢擎深又岂能令他如愿。
”嗖——!“
第三箭穿过盔甲之间的缝隙,精准地命中了目标的后颈!
尸体仆倒在地,战场寂静无声。片刻后,守城军一方炸开雷鸣般的欢呼!
谢擎深抽出腰间佩刀,狠狠地砍在城楼的砖石上,向着城下的数万敌军,迸发出在胸中郁积了太久的怒吼:
“欲入此门,先过我谢擎深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