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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不改痴心为苍生(1 / 1)

王小二赶着昆仑追风黑骏马驾着的马车,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将柳三哥、丁飘蓬送到了云南昆明。在昆明,柳三哥接到了老龙头的信鸽传书,上写:

柳弟如握:接大理分舵舵主密报,经查,昨日发现手到病除南不倒在大理城,估计将去丽江。南不倒身后已有人扮成马帮商人跟随,弟可速去大理找分舵叶舵主,分舵定会竭尽全力提供方便,想必不日便能找到南不倒,余在南京静候佳音。余话后叙,珍重加餐。兄老龙头白谕。某月某日。

这封书信是在两天前发出的,信鸽飞了两天,才送达到柳三哥手中,加上信中说的昨日,那么,应该是在四天前南不到在大理,在大理他住下了没有呢?他住了几天呢?还是当天就去了丽江呢?就不得而知了,他现在必须立即赶往大理分舵,到了那儿,情况自然会清楚了。

柳三哥等三人只在昆明住了一晚,翌日,天刚亮,洗漱用餐完毕,便又出发了。

马车在乡野间匀速行驶,道路宽畅平坦,马车的避震性能极好,只是微微摇晃着,并不颠簸。秋日的云南,黄叶飘零,秋菊璀璨,陂田逶迤,溪河澄碧,景色分外迷人。

丁飘蓬坐在马车上,斜靠着椅背,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象是坠入了无尽的哀思。柳三哥坐在他对面的车座上,捧着一卷书,翻阅着,一抬头,见他如此出神,便咳了一声。丁飘蓬这才从思绪中醒来,笑了笑,问:“三哥,啥事?”

柳三哥道:“你在想小桃?”

他低头道:“是。”

柳三哥道:“想多了不好,伤身啊,还是要节哀顺变。”

丁飘蓬道:“我知道,可我一静下来,就想,一想到她,就伤心。我不该去看她,是我害了她。”

柳三哥道:“你不能这样责怪自己,你去看她,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啊。”

丁飘蓬道:“我真后悔啊,可世间没有后悔药;小桃走了,我即便治好了病,活着还有啥意思呢!”

柳三哥道:“飘蓬啊,你怎能这么说呢。你是飞天侠盗,义薄云天,为百姓济危救困,为江湖伸张正义,怎能如此英雄情长,儿女气短呢。“

丁飘蓬道:“三哥说得对,可我内心的痛苦也许永远抹不去了。”

柳三哥道:“相信我,痛苦会消退的,那需要时间。”

丁飘蓬长叹一声,摇摇头。

柳三哥道:“飘蓬啊,坚强些!我劝你不要和过去过不去,因为,过去已经过去了;也劝你不要和现在过不去,因为,现在你还要过下去。”

丁飘蓬点点头,道:“三哥说得没错。三哥,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了,请你把我的骸骨带回故乡去。”

柳三哥道:“你在说啥呀,不吉利,我不听。”

丁飘蓬道:“我是说如果,真的,求你了,一定把我的骸骨带回故乡去。”

柳三哥道:“故乡在哪儿?”

丁飘蓬道:“哥,我的故乡在湖北麻城。请你把我埋在麻城龟峰山向阳的山坡上。哥,龟峰山好漂亮啊,一到春天,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芳香四溢,我最喜欢春天的龟峰山了。我家就在龟峰山脚下的丁家村,村口有条小河,家门口有口水井,……”

一谈起故乡,他眉宇间便洋溢起了欣喜,十分忘情,竟暂时将悲伤哀怨忘却了,尘封紧闭的记忆闸门就此轰隆隆地打开了:

大别山如一条巨龙蜿蜒在鄂豫皖三省交界处,麻城县的龟峰山,是大别山南麓其中的一个峰峦。

龟峰山确实象一只爬入苍穹的大龟,它昂着头,耸立在天幕下,是那么高大,那么奇崛,有时隐藏在云雾后面,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又挺立在白云蓝天之下,将它的美丽峥嵘,纤毫毕露地呈现在你面前。

龟峰山南有个村落叫丁家村,村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背山临河,风景秀丽。

丁飘蓬就是出生在这个名叫丁家村的恬静的村落里,爹是私塾先生,教十几个儿童读书识字,并种了几亩薄地维持全家生计,娘在家中纺纱织布,操持家务。丁飘蓬有兄弟姐妹四个,他老小,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因排行第四,家里人又叫他阿四。

家中的长者便是奶奶,从他记事起,爷爷就已去世,家中奶奶最疼他,总把好吃的偷偷留给他,还瘪着嘴,摆着手,要他不要张扬开去。

记得小时候,家里光景还比较好,常能吃到鱼肉。记忆中的爹有点严肃,常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教他读书识字;娘却非常慈祥,对他分外娇惯,他是家里最小的,哥哥姐姐也都处处护着他,偶而,他跟邻居家的小孩打了架,闯了祸,哥哥总是为他担待,替他挨父亲的板子。全家人都把他当成了宝贝疙瘩,丁飘蓬六岁前的童年时光,充满了阳光与欢笑。

等到他六岁那年,灾难降临了。

那年,麻城大旱,又遭蝗灾,地里庄稼颗粒无收。可官府却加派了衙役,到各村镇催粮催租。爹为了保住家里仅有的几十斤活命的存粮,抱着粮袋,顶撞了衙役几句,却被当差的不由分说一顿毒打,娘上前拦阻,衙役飞起一脚,踢在她胸口,将她踢得当场昏死了过去。奶奶趴在地上,哭着向他们磕头求饶,当差的这才悻悻罢手。临走时,如狼似虎的衙役,带走了那几十斤活命的口粮。

这一切,丁飘蓬全看在了眼里,他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一定要为穷人出气,一定要把这些没人性的东西,统统杀了。

年幼的他,没有恐惧,只有仇恨,瞪着双眼,握着拳头,怒视着这些灭绝人性的野兽,胸头燃烧着熊熊怒火。

接下来,就靠着年迈的奶奶,带着四个孩子,去山里挖野菜扒树皮来填饱肚子了。

丁飘蓬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一个一个离开人世的。先是爹娘,三天后,他俩又饿又气又急,加上身上伤发,双双呜呼,命归黄泉。死时爹娘四眼圆睁,死不瞑目的模样,丁飘蓬永远不会忘记。

奶奶流着眼泪,带着孩子们,将儿子儿媳用芦席一卷,埋在了屋后。

奶奶总是给孩子们鼓气,道:“你们可要咬着牙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丁家就靠你们了,咬紧牙关,不要怕,有奶奶呢。”

又过了五天,丁飘蓬醒来,推推身边的哥哥、姐姐,发觉他们三人全不动了,睡得真死,忙呼叫奶奶,奶奶颤颤巍巍走到床边,摸了摸哥哥、姐姐的鼻孔,摇着头,抽泣着,道:“阿四啊,哥哥、姐姐也走了,陪你爹娘去了。”

奶奶流着眼泪,带着丁飘蓬,将三个孙男、孙女用芦席、破布一卷,埋在了他们父母的身边。

对这饿得要死的一老一小来说,埋葬三个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俩竟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累得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奶奶对他道:“不要怕,咬紧牙关,有奶奶呢。丁家就靠你了,阿四,你可不能倒下。”

家里七口人,转眼间就剩了奶奶与自己两个了。

幼小的丁飘蓬过早地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在他饥肠辘辘的心底,埋藏着太多太多的不平与愤恨。

听大人说,麻城县里,县官老爷依旧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他才不管民有菜色,野有饿殍呢。

县太爷也姓丁,叫丁大志,老家也在丁家村。他出身贫贱,从小聪明刻苦,是个不错的孩子,小时候也曾在父亲的私塾里读过书,后来,他去县城求学,去州府应试,在科举考试中成绩优异,最终,中了进士,后又到麻城上任,当上了县官老爷。

在刚上任不久,他坐着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回过丁家村一次,那份荣耀啊,让全村的人着实为他兴奋了好一阵子。县官老爷把爹娘接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大人说,他变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变得象是另一个人。

他比前任县太爷还贪。他更会巧立名目、变着法儿侵占百姓的良田私产据为己有;他还会栽赃枉法,昧着良心,陷害良善,制造冤假错案;他尤其会挖空心思搜刮民脂民膏,什么青苗税,人头税,田赋税,山货税,特产税,矿税,关税,盐税,茶税,烟税,酒类税,渔税,当押税,印花税,营业税,治安税,土布丝织品税……名目繁多,不计其数;。他竟将聪明才智,全用来干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了。

县太爷特别喜好声色犬马,光是姨太太就有七个。据说,他家颇有些姿色的丫环,全被他玷污了,过着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的生活,仿佛想将以前过的苦日子,全部给补回来。

县太爷对百姓敲骨吸髓,盘剥欺诈,不把人当人看。对上一级州府巡抚等主管官员,却又是另一付嘴脸:溜须拍马,八面玲珑,贿赂公行,恬不知耻,用银子打点各处关节,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这顶乌纱帽还真给他保住了。

背地里,麻城县的百姓把县太爷骂得狗血喷头,也骂丁家村,怎么龟峰山下的丁家村出了这么个畜牲!

爹生前常说:姓丁的怎么了,我想不通他的心会变得那么黑!年轻时可是个有志之士啊,他对前贤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心向往之,想不到,现如今竟变得猪狗不如!

从小耳濡目染的这一切,使丁飘蓬对官府充满了极度仇恨。他想,老百姓为什么宁可饿死,也不起来造反呢!不去打开麻城县的粮仓,把粮食分给大伙儿呢!要是我长大了,绝对不会去等着饿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饿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爹向他讲过陈胜、吴广的故事。在秦朝,几个军尉押着戍卒去渔阳戍边,在蕲县大泽乡,因连日大雨,行程遭阻,估计将耽误了到达渔阳的日期,按秦律,误期处斩。陈胜、吴广与戍卒密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起来造反。于是,他们杀了军尉,起义造反,所到之处,贫苦农民纷纷响应。后来,就有了项羽,有了刘邦,农民起义军风起云涌,最终推翻了暴秦的统治。

陈胜、吴广,项羽、刘邦,是他幼小心目中的英雄。男子汉大丈夫,死要死得轰轰烈烈,怎能无声无息、前胸贴着后背去见阎王爷呢!可惜,那时他太小了,没人会去理会一个黄口小儿。

丁家村本是个人丁兴旺的大村落,如今,却成了个死气沉沉的村落。

经过这一场天灾人祸,人死了大半。村里到处飘着白色的招魂幡,烧着的纸钱以及飘散着纸钱的灰烬,村里的榆树,全被人们扒光了树皮,用来充饥了,在榆树枯死的枝杆上,停着许多乌鸦,这个村里,除了乌鸦“呱呱呱”不祥的叫声外,听不到任何声响,村里没有鸡鸭猫狗,没有猪羊牛马,听不到笑声,甚至连哭声也没有,人们饿得已经哭不动了,人们悲伤的眼眶里干涸得几乎流不出眼泪了,饥饿耗尽了人们的精血,能有一口气,就算万幸了。

奶奶很瘦弱,瘪着嘴,弯着脊背,象一根风中的芦苇,可奶奶真够坚强的,她在风中摇啊摇啊,就是不会折断。

一天,奶奶起不来了,她躺在床上,拥着条破棉絮,

微笑着,哑声道:“阿四,今儿奶奶不能陪你去龟峰山挖野菜了,奶奶有点儿累。”

奶奶的声音好轻,可丁飘蓬听得见,他道:“奶奶,我

自个儿去,没事,我大了。”

奶奶道:“是,我们阿四是男子汉了,不过,你要当心

啊,听说,有人饿急了,就‘易子相食’了。”

丁飘蓬问:“啥叫‘易子相食’啊?”

奶奶说:“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掉换了,吃了充饥。罪过罪过,真造孽呀,阿四呀,你见了人,可要跑得远远的,千万别让他靠近啊。”

丁飘蓬道:“奶奶,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跑得快,他们抓不住我。到了龟峰山,碰上好运气,我还能摘个野果回来,给奶奶充饥呢。”

奶奶的眼眶湿润了,摸着他的头,道:“阿四乖,阿四是兔子腿,坏人抓不住我家的阿四,上帝啊,保佑丁家的阿四吧,求求你,我老太婆是活够了,哪天走都无所谓,你可千万保佑我家的阿四啊,丁家就这一根独苗啦。”

丁飘蓬为奶奶拭去泪水,道:“奶奶不哭,阿四去去就来,不哭,要坚强。”

奶奶道:“好,我不哭,阿四,你把镰刀带去,也好防防身。”

丁飘蓬拿起墙角的镰刀和篮子,就走了。

秋天,秋风带着凉意,将落叶卷得满地都是,龟峰山上稀稀拉拉地开着一些野菊花。山道上人声寂寂,丁飘蓬在路边搜寻着野菜,其实,路边的野菜已被附近的村民挖得差不多了,走了半天也没见着野菜,他累得坐在山坡上叹气,总不能空着双手回家吧,奶奶是饿坏了,只要有吃的,明天就能起床了。他着急呀。

这时,一只肥硕的野兔,跑到了他身旁,转着红眼睛,看着他,他心头大喜,心想,若是我能抓住野兔,省着点吃,能和奶奶吃好多天了。

他慢慢地调整坐姿,一个疾扑,扑向野兔,野兔却从他胁下钻了出去,逃到一丈开外,蹲着,用后腿搔着耳朵,依旧转着红眼珠看他,好象在说:“想抓住我,没门,不信试试。”

丁飘蓬心道,好哇,那咱俩就试试,看看谁跑得赢谁。他起来拍拍裤腿,突然一个急窜,身子腾空而起,两手同时抓向兔子,那兔子眼看要被他抓获了,却从他双手间挣脱,又逃到一丈开外,蹲着,斜着脑袋,看他的笑话呢。

丁飘蓬也较上劲了,心道,今儿咱俩算是耗上了,你没个跑。这一次,他捡起地上的镰刀,飞快地冲了上去,兔子转身就跑,也许,兔子以为人是跑不过自己的,何况,那是个孩子,所以,它在逗着玩呢。

意想不到的是,那孩子跑得可快了,几次都超过自己,跑到头前去了,他手上的镰刀好几次几乎划伤了自己,幸亏自己会突然掉头变换方向,否则,早就没命了,不行,不好玩。最后,兔子跳到一块山石上,准备溜之大吉了,只要跳下这块山石,便是一条崎岖的鸟道,人就没法追了。

丁飘蓬站住了,他知道再冲上去,兔子就要溜走了,折腾了那么大一阵子,累得他气喘吁吁,眼看将要白瞎了。要他就此打住,实在有些心有不甘。

突然,他发觉山间飘来一片褐色的云彩,那片云彩在山石上一掠,兔子便不见了,云彩飘上了路边的一棵松树。

松树的枝桠上坐着一个身着褐袍的老人,他身材瘦削,须发皆白,双眼炯炯有神,背上扎着个包袱,腰间插着柄长剑,手里抱着一只野兔,哈哈大笑,道:“哈哈,好,好,你小子是天生的飞毛腿,跑得比兔子还快呀。小朋友,你想不想要这野兔?”

丁飘蓬道:“想要。”

老人道:“要了干嘛?”

丁飘蓬道:“吃。”

老人道:“吃?那可不行,多可爱的野兔啊,我以为你是要带回家去养着玩呢。”他用手抚摸着兔子的脑袋。

丁飘蓬道:“我奶奶都快要饿死了,不吃它,吃啥呀。”

老人道:“你倒挺孝顺的,家里还有谁呀?”

丁飘蓬道:“就剩我和奶奶了,其他人全死了,饿死了。”

老人道:“真有此事?饿死人了?”

丁飘蓬道:“骗你不是人,饿死的又不只是我的家人,多了,数都数不清,你大概不是本地人吧。”

老人道:“是,我从大别山的北坡,河南信阳翻山过来的,这儿是湖北麻城吧。”

丁飘蓬道:“是麻城龟峰山。”

老人注意到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问:“喔,龟峰山,这山头倒是象只大龟啊。小朋友,你饿不饿?”

丁飘蓬道:“饿,饿得肚子咕咕叫。”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扔给他,道:“吃。”

丁飘蓬捡起馒头,正要吃,又放在地上了,道:“我不敢吃。”

老人道:“为啥?”

丁飘蓬道:“我怕馒头里有迷药,吃了就昏倒了,等我昏倒了,你就把我给吃了。”

老人听了直摇头,道:“小小娃儿,怎么有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难道最近发生过人吃人的事吗?”

丁飘蓬道:“是,易子相食。”他记起了奶奶的话。

老人满脸悲恸,摇头叹息,他袖子一挥,人如一片浮云,斜掠到丁飘蓬身边,捡起地上的馒头,咬了一口,大嚼吞下,道:“这回你放不放心?你看,我吃了,没昏倒吧?要不要我再吃两口?”

丁飘蓬蹦起来,从老人手中抢走了馒头,道:“不要,你再吃,馒头就没了。”他贪馋地咬了一口馒头,没嚼几口,就吞下肚去。又看看手中的馒头,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老人问:“咦,你怎么不吃了?”

丁飘蓬道:“我要带回家中,给奶奶吃。”

老人道:“好孝顺的娃儿,我还有呢,你就吃吧。”他从怀中又掏出一个馒头,递给丁飘蓬,丁飘蓬这才掏出怀中的半个馒头吃了,吃得那个香啊。

吃完馒头,他好象记起了啥,也不道谢,一溜烟的跑了,老人大惑,喊道:“小朋友,你跑个啥呀?”

丁飘蓬道:“奶奶说,不要靠近陌生人,陌生人会把我吃了。我记起来了。”

老人道:“真是个孩子,你跑得过我吗,我一个起落,就在你头前了,信不信?”

丁飘蓬道:“我不信。”说完,他转身就往山下跑,篮子也不要了。

一片褐色的云彩从他头顶掠过,悄无声息,飘落在山道上,老人抱着野兔,笑呵呵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丁飘蓬愣住了,问:“你会飞?”

老人道:“不会,我只是轻功有点好。”

老人好象没有恶意,不象要吃人,再说,自己想跑也跑不了,看来不是个坏人。他想,自己若是有这份轻功,那该有多好,山里的野兔野鸡就没个跑了。他道:“老爷爷,我想学轻功,你教教我,好不好?”

老人道:“一般人是学不会的。”

丁飘蓬道:“我不是一般人,我学得会,真的。”

老人道:“那,我要看看你的脚?”

丁飘蓬提起黑不溜秋,穿着草鞋的脚丫子,道:“你要不怕臭,就看吧。”

老人果然蹲下身子,抓起他的脚,端详起来:脚趾长而内敛,脚弓弯曲,脚脖子溜细,小腿腿肚子的肌肉,鼓鼓的非常有弹性,两条腿趣÷阁直修长,体型极好,达到了三长一小的标准,即:手长脚长脖子长头小,这样的体型正是学习轻功的不二之选,就这娃娃的体型与两条腿,要是调教得法,将来轻功造诣,肯定会在我之上啊。看得老人心中暗暗惊叹,简直是块无瑕的白璧,这可是造化的神功啊,他在全国各地,四处寻找,找了一辈子,今儿个总算找到了。不过,天资再好,若是不肯刻苦用功,也是枉然。

丁飘蓬道:“老爷爷,看够了没有?一双臭脚,有啥好看的呀。”

老人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道:“从你的脚来看,马马虎虎,还行吧,可要学会轻功,是件十分艰苦的事啊,没有八九个寒暑,根本拿不下来。”

丁飘蓬犯难了,道:“这么说起来,要练十年?”

老人道:“可能还不够。”

丁飘蓬道:“苦我倒不怕,就是丢不下我奶奶,奶奶老了,我要照顾她。”

老人道:“真是个孝顺娃儿,只要你肯吃苦,我就在你家住下来,教你,教到你会了,我再走。”

丁飘蓬高兴得蹦起来,道:“老爷爷,太好了,那我就拜你为师,我不怕苦,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老人问:“你爹是干啥的呀?”

丁飘蓬:“他是私塾先生,是丁家村最有学问的人,村里出的几个进士、举人,小时候都是他的学生。村长每逢遇上犯难的事,都找他商量。”

老人道:“你书读的好吗?”

丁飘蓬低头忸怩,道:“我读的不好,贪玩,不听话,常惹爹生气。现在想想,太不应该了。”

老人笑道:“学轻功跟读书一个样,不能贪玩,贪玩的孩子可学不好。”

丁飘蓬道:“我知道,我定会好好学。爹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

老人道:“那,好吧,我们回家吧,从明儿开始,学习轻功。”

一会儿,丁飘蓬又搭拉下脑袋来,道:“不过,我家里可没吃的呀,老爷爷,你会饿死的,你还是走吧,饿死了你,那可不好。”

老人笑道:“饿死?我可饿不死。”他捡起地上的一枚卵石,道:“你看,前面路上,有一只野鸡,肥不肥?”

丁飘蓬道:“肥是肥,可抓不住呀。”

老人手臂一扬,卵石“咻”地一声,飞了出去,正中野鸡头部,那野鸡立时倒地,扑楞着翅膀,在地上挣扎。

丁飘蓬大喜,奔过去抓在手里,今儿个,可要好好打个牙祭了。

老人道:“小朋友,咱们回家吧。”

丁飘蓬道:“好,太好了,谢谢老爷爷,我奶奶得救了,有了馒头、野鸡,奶奶就有救了。”

这一老一小,说说笑笑,相伴着回到丁家村。推开家门,丁飘蓬就喊:“奶奶,我们有好吃的啦,你猜,今儿我们做啥好吃的?”他把野鸡放在背后,要奶奶猜,他想,奶奶肯定猜不着。可任他喊破嗓子,奶奶还是在睡觉,奶奶喊不醒了,丁飘蓬最怕喊不醒,爹娘喊不醒,死了,哥哥姐姐喊不醒,也死了,奶奶难道今天也喊不醒了?他扔下野鸡,扑在奶奶身上,摇着奶奶,泪流满面,撕心裂肺的喊,可奶奶依旧没有醒,奶奶走了,奶奶扔下我走了,奶奶饿死了。丁飘蓬哭得昏死了过去。

醒来时,见老人抱着自己,坐在椅子上,破桌上点着盏油灯,桌子上放着一大盆烧熟的野鸡。

老人道:“小朋友,别哭,好不好,你一哭,我也想哭,我的心里真不好受,咱们都别哭,好不好。”

丁飘蓬道:“好,我不哭。”眼泪又流了下来。

老人为他拭去泪水,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叫啥名字啊?”

丁飘蓬道:“丁飘蓬。我在家中排行第四,家里人又叫我阿四。老爷爷,你叫啥?”

他突然想起,连老爷爷的姓名都不知道呢,就问。老人道:“我叫飞祖师,江湖上人称‘天山鹏仙’。”

丁飘蓬一骨碌,从老人手上挣脱,跪在地上,嗵嗵嗵,连磕了三个响头,道:“我爹给我讲过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劫富济贫,飞檐走壁的天山鹏仙飞祖师,我不止一次,做梦都梦到过祖师爷呢。哪曾想,今儿个如愿以偿,祖师爷在上,受徒儿一拜。”

飞祖师忙将徒儿扶起,师徒俩俱各分外欢喜。

翌日,掩埋了奶奶的尸体,丁飘蓬便随天山鹏仙飞祖师去天山学艺了。

十四年后,丁飘蓬艺成下山,回到麻城,他已是个二十岁的英俊小伙子了。

那年,麻城又逢大旱,民有菜色,野有饿殍。

麻城县的县太爷还是丁大志,他依然故我,一味盘剥欺压百姓。

那夜,丁飘蓬与十八个青壮年,聚集在城隍庙里密谋造反。十八个青壮年俱各面蒙黑布,每个人编了号,一人一号,胸前、背部的衣服上用白漆各自写着1-18的数字,这样,便于临场指挥招呼。事后,也便于十八条好汉,各自逃生,远走高飞。这是丁飘蓬的意思。

而他自己却没有蒙面,他想把捕快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爷姓丁,大名飘蓬,光棍儿一个,天不怕,地不怕,麻城县丁家村人,麻城暴动,是丁爷挑的头,有能耐就来找老子丁阿四。

丁飘蓬带领十八条好汉和乡亲们,点燃火把,冲进县衙,杀死了顽抗的衙役、兵丁,抓住了县令丁大志,打开县衙与丁家的府库,把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俱各拿来分了,又打开县衙的粮仓,把所有的粮食分给了嗷嗷待哺的贫苦百姓。

最后,一把火将县衙烧了,将县令丁大志的府邸也烧了。

他站在台上,台下是成千上万举着火把的穷苦百姓,县太爷丁大志五花大绑,跪在他身旁,身后不远处,是县衙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丁飘蓬道:“乡亲们,今天,我们扬眉吐气了,多年来,麻城的百姓受尽了官府的欺压,尤其是受尽了那个姓丁的县太爷的欺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今儿个,姓丁的狗官,该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说完,他拔出长剑,向丁大志的脖子上砍去,血光飞溅,丁大志的人头扑嗵一声,掉落在台上,丁飘蓬抓起县太爷的人头,高高举起,道:“看到了没有,今儿晚上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旁人无干。我叫丁飘蓬,小名阿四,若是官府追查下来,所有的事都往我身上推便可,跟大伙儿毫不相干。那些狗娘养的衙役捕快,若是有种,就该来找我,若是乱咬乱攀,小心他的狗头。等一会儿,狗官丁大志的人头,我会挂在南门的城楼上示众,半个月内,不准摘下掩埋,告诉他的家人和亲戚朋友,告诉新来的县令,若是胆敢提前摘下人头,老子同样会要了他的狗头。乡亲们,你们说,好不好?”

乡亲们齐声欢呼:“好!”

县令丁大志血淋淋的人头,果然在南门城楼上整整挂了半个月。

从此,丁飘蓬的侠义之举,传遍了大江南北……

马车在去大理的路上辚辚而行,丁飘蓬叙述着自己的身世,时而悲痛欲绝,时而义愤填膺,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身在何地了,他也已经忘记,自己要去干什么了。

柳三哥道:“从此,你的名字就传遍了江湖,做了许许多多侠义之事,成了人们心中的传奇英雄。”

丁飘蓬道:“其实,有许多案子不是我干的。人们找不到作案的人,就把那些事归到了我的名下;也有些案子,当事者怕惹祸,就留下了‘作案者丁阿四,与旁人概不相干’的血字,自然账又算到了我的身上。还好,那些血案,杀的都是民愤极大的贪官与恶霸。我担着就担着,在人前一口应承,从不推委。不是为了求名,是想为作案的英雄担待罪名,好让他过个安生的日子。”

柳三哥道:“好样的,兄弟。这‘飘蓬’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还是令尊大人取的?”

丁飘蓬道:“是爹取的,在生我的那天,爹写了首诗,其中两句是‘即或身世如飘蓬,不改痴心为苍生。’他自认为是佳句,非常得意,就把我的名字,取做‘飘蓬’了。”

柳三哥道:“你爹的名字取得真好,贴切。”

丁飘蓬笑道:“爹是丁家村最有学问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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