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雪,似乎下得更大更猛烈了。夹杂着北风,生冷的冰碴子刮打在脸上,别说毫无遮掩的人脸,就连胯下的马,也是不时痛苦地嘶鸣两声,剧烈地抽动着着粗大的鼻孔。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了。
在敦煌城外,李昌意外遇到风尘仆仆正好回到这里的刘域,竟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将这场雪事挂在嘴边说了不知多少遍。
当然,他也还是透漏了刘域一直都在挂怀的事情:
庄园很好,就是现在因为某些传闻,多少有些人心浮动。
地里那些神奇的作物,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丛丛、一簇簇翠绿的叶片,爬满了庄园周围的荒漠、戈壁。
还有就是一件让所有陇西李氏人紧张的大事,当然现在也包括刘域。那就是即使像这样的大风雪,李玄公还是从临洮赶来了。因为按照刘域预测,这两天便是作物收获时间。
李昌之所以能在敦煌城外遇见他,其实就是要去庄园听差的。
刘域听着、听着,就暗暗笑了。老狐狸,老人精,其实他从那天当他面拿出样品时那一束目光,他就猜到了他是一定会在收获的日子,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会赶来的。
有这样的一个老家伙做爷爷,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些暖暖的味道。或许,到了这里已是孑然一身,蓦然间有这样一个极像记忆中爷爷模样的人,他没有偷偷嚎啕大哭一场已经很不错了。
既然已经到了敦煌城外,那疏勒河也就说到就到了。
远远的,一座耸立在庄园最外缘的哨塔上。自从开始下大雪以后,不管是不是属于他值更,几乎每日都会自己跑来,并且站在哨塔上一站就是一整天的游十一,突然睁大了眼睛,手上下意识地碰了碰旁边之人:
“店小二,你快也来瞧瞧,那一队人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像不像公子?”
“我不是店小二了,我叫雇九十三。”
好像又肥胖了不少的雇九十三,很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
今天算是他友情陪伴,跟着游十一来这又高又冷的哨塔之上喝风。他上来时,能看见原本值更的一对混蛋,那毫不掩饰的挤眉弄眼的模样。可是,谁叫这游十一是个大傻子呢?
雇九十三没有别的长处,就是眼神特别出众,能在数百米开外看清一只鸟身上是何种羽毛斑纹。而且在夜里,他还可以不用火镰就能看见路。
这也是游十一后来发现的,所以也不由自主地与他又亲近了一些。
雇九十三开始并未在意,打着哈欠瞄了一眼,马上揉揉眼睛道:
“哥,俺的亲哥欸,怕真、真是公子回、回来了……”
游十一顿时精神一振,竟将脑袋探出栏杆之外眯眼又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缩回身,莫名其妙地在塔上转了一圈,突然往下一蹲,快速朝地面爬去。
“九十三,你好生在上面看着,动也不许动,塔上按规矩不能少了人,懂么?我迎上去先瞧瞧,若是公子,那就太好了!”
雇九十三去掉一个雇字,感觉上可亲近多了。
现在,雇九十三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叫他九十三而不是雇九十三。
不过他还是撇了撇嘴,望着游十一喊了一声:
“哥,你就是俺的亲哥,我也还是要说,这是去迎接公子哩。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去做呢?”
游十一哪里顾得上与他斗嘴,离地三尺,他就迫不及待直接跳下去,然后拔腿便跑。
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冲着刘域跑来,祝公道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随即轻轻一纵马,几步便越过刘域马头,正要开口喝一声,却被胡车儿一声轻笑给拦下了。
“你们这做剑客的,是不是都像你这个样子,哈哈。你也不瞧瞧这都到了什么地方,疏勒河,大庄园,自己的老窝了,你还紧张什么!”
话音落处,游十一扑过来,仰脸将马上的刘域盯着看了好一阵子,随即举手拜道:
“公子,你、你可回来了!”
若不是听声音,刘域已经几乎快认不出他是谁了。不过凭声音,他还是马上认出了游十一。不过,这游十一为何对自己回来这般激动呢?
想着,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也小小激动了一下,看了看哨塔,点头道:
“你是七人敌呀,怎么也来做这份苦差事?”
游十一摇摇头,看了看后面一长串跟着的陇西黑衣骑士,并未解释他在这里的原因,而是车转身子,飞快地一边跑去一边大声道:
“公子,你慢慢走着,我这就跑回去报信,报喜信!”
望着远远飞奔,不时在雪地上摔倒,然后爬起又跌跌撞撞跑去的游十一,李绛忽然在一旁问了一句:
“云上,平素你都是这样对待他们么?”
嗯,刘域没听明白他这句话想说什么,于是扭头看了他一眼。
李绛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
“我若是这样,家主、哦不,爷爷是一定要打的。你这样子,不打,也会骂你一个狗血喷头!”
“哦,原来你是说这个呀——”
刘域不觉间眼神一冷,随即扬鞭打在马臀之上,朝着庄园方向顾自而去。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的感觉就是好。虽然道路还是积雪遍地,即使坐在马上也能感觉到脚下的泥泞,但已经近在咫尺的那座由自己亲手第一个竖起来的庄园大门框子,却让刘域在倍感亲切中,整个人从里到外完全真正松弛了下来。
“公子,你、你……”
大门口一对冻得瑟瑟发抖的守门部曲,其实早就看到越走越近的刘域了。只是想起公子在训练他们时说过的话,才没敢迎过去。现在一看公子到了近前,立刻扑通、扑通两声,就要下拜叩头。
“罢了,有这个心就行。不然天寒地冻的回去又得弄水洗袍子,何苦哩!”
因为距离很近,刘域一下子认出他二人竟然就是那三百个与他周游了一圈的部曲,所有嘴里不由得也多了份亲切。
李绛看在眼里,不觉又在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嘴巴下意识张了张,最后却又不知为何摇摇头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