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外头小厮是新招的,刚学的规矩,还不太熟练,在外头得了消息,就闷头直往里冲,还以为这些门槛、院落都跟田埂地似的,随便他翻!
跳过三道门槛之后他想起来了:哦对!这是门槛,不是田埂。他如今是小厮了,不是庄稼汉!
教养嬷嬷已经冲他瞪眼睛了。
这个教养嬷嬷倒不是谢府的旧人,乃是其他府第流落出来的,幸而没死。汉家地界陆续光复之后,碧玉要用人,又把她招过来了。这时节招人是真容易,一般来说有吃的就行。很偶尔的时候,给点月银许诺,人家也都上赶着来了。
蝶笑花当初也是便宜买人,不过后来基本上都运到东滨,给林代用去了。这时候碧玉府里用仆婢,还是现招的。
小厮踏着新学的规矩步伐,去给碧玉回话。
碧玉虽是看着那些仆人们栽树,但可不是直接跟仆人们接触。旁边自有嬷嬷们围定了她。她有话,是跟嬷嬷们说,不跟那些粗人直接对口的。这种排场,在碧玉来说,已经是委屈,只不过经了战乱,也不好要求太多,从前的享受,只能慢慢再恢复过来,然而在小厮眼里,已经像神仙般的气派了。
他嗫嗫喏喏的禀报:外头街上,有外地来的马车在走。马车超气派的!赶车的男人超霸道的!车里坐的女人超漂亮的!现在半个城都轰动了。因为马车是从那半边入城的。车子走得比口耳消息传播得还快。等车子再走一会儿,怕不整个城都轰动了。
这些话,他说得结结巴巴的。不怪他!在碧玉面前,有的新人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碧玉做惯了一等大丫头,又经过战乱,是焠炼出这等气场!
却说碧玉好不容易听懂小厮报告的话,不敢怠慢,一边派靠得住的人去外头再打探,一边自己进去跟云剑通报。
那马车搭乘的是谁呢?
一个林代,一个蝶笑花。
林代亲手给蝶笑花赶车。仍然像在东滨一样,作男人打扮。蝶笑花懒洋洋坐在车里,倒也没有特意作女儿妆,只不过青丝散垂。着件宽大的雪色袍子,支了颐在窗里,看见的人都酥了:美人儿!美人儿!
他们敢靠得近,林代就用马鞭打:敢看我的人!
车前车后,东滨也带出来不少武士。故人家也不敢乱来。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流氓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非礼了。大家只是挤着流口水:怎有这样的天仙化人!倒像是从前的蝶老板……
等一下!难道就是蝶老板?真的就是的吧!
一时间奔走相告,人声鼎沸。云剑来时,只有苦笑拱手。
“怎么呢?”林代还装腔作势的问。
“请。”云剑道。
“请到哪里去?”林代还装模作样的看。
“请至上房住宿。”云剑脾气越发的好了。
“不敢不敢。”林代还端起架子来卖,“素昧平生,又没一点好处到你面前,怎么敢生受你的呢?怕回头还是逼得要吐出来,太伤身。”
“如果几位不肯去的话,”云剑不瘟不火、笑里藏刀。“这里扰乱了秩序,却是不便。戎人退去未久,只怕趁乱重来。只好请几位到衙门住下,问个明白了。”
林代耸肩,回身向轿子里道:“瞧这人,越来越无赖了。”
众人哗然:竟敢这么说康平将军!
林代怙恶不悛道:“看什么看?你们要是长这么美,也能这么说他!”戟指指着谢云剑。
谢云剑被这两人整得算是没脾气。
蝶笑花嘤然一笑。
他越是在生命的尽头,越是有这末日的美感。似要沉坠进水中的夕阳,红得没边没际,但那红没有热力。只是绵绵的浸进骨子里,如失了来路的血。
众人都看得没脾气:是这么的美,那是在皇帝前面放肆都有资格的。
蝶笑花确实也曾在崔珩面前恃宠而娇。
是娇,而不是骄。
他太知道自己的筹码、和自己的目的。
谢云剑当然知道。这两个人于此时跑到他地盘上来,定有所图。他抱拳道:“请。”
林代也就不客气的赶着马车,跟蝶笑花一起“请”了。
他们最后还是住进了谢家的宅子。碧玉招待林代去缷妆。蝶笑花恹恹的歪在窗下。谢云剑看着他,也真是骂不出口。
他把谢云剑绑去西戎,以为可以政变称王,害得云剑受难、宛留受死。但云剑看着他。还是骂不出口。
云剑也毕竟差点害死他。不是林代拣回他,他在沙漠中已经成一捧枯骨了。跟其他枯骨比起来,难道有什么别的不同?
这两个人,真斗起来,没有给对方留余地。但既然现在不是时也势也、生死相搏,那他们又没有对骂对打的心情了。
他们之间的恨,没有深到要对面厮打的程度;他们之间的爱,更没有到那种程度。像是冰川两端的两盏灯,或许在合适的时候,也能够将灯光互相投映,但起风了,把他们身上的冰棱抹下来,往对方射去。他们也没办法。伤了对方的是这场厉风、是他们身上长的冰棱,不是他们自己,不能怪他们。风止了,他们的灯光也灭了,默默彼此对视而已,足下是无底的冰壑。
天空中欲行不行一抹云,那么淡。蝶笑花低侧着脸,道:“对不住。”
冰雪酥融。云剑叹了口气,道:“如今,也不用说这些了。”
蝶笑花伸出手,轻轻拉起云剑的手。
云剑觉得他比以前又瘦损了。那只手,怎么可以这么轻呢?孩子都比他有力气些。他轻得似一只蝶翼,一抹云影,落在这里,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没有与任何人角力的资本。
与其说云剑是被他拉起来,不如说云剑是怕扎掐得稍许用力些,破碎了他这抹虚影,不得不主动跟着他走。
蝶笑花道:“交给你了。”
云剑投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蝶笑花白了他一眼:“休装蒜!你知道我此来是把她交给你的。”
云剑不知道。他顺着蝶笑花的眼神望出去。
窗外仍然没有人。花径空空的。新栽的花树在枝叶间筛下今年最后一份灿然秋阳。
云剑道:“唱个曲罢,要开心些的,又不能太俗了。”
蝶笑花道:“不唱。”
“瞧,瞧!”云剑埋怨,“求着人呢,还闹别扭。”
“不是闹别扭。”蝶笑花道。
云剑看着他,吃了一惊:“嗓子坏了?”
这是云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了。
听蝶笑花说话的声音,不像坏了嗓子。但唱歌、唱戏的嗓子跟说话的嗓子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平常说话嘶哑,唱起来倒不错;还有人平常说话好听,唱起歌来却尖利刺耳、荒腔走板。像蝶笑花这样说唱俱佳的,万里挑一。云剑不知道他唱歌的嗓子怎样了,倒替他捏一把汗。不管两人是友是敌、有何恩怨,看他这副好嗓子毁了……就像看到稀世珍宝无谓的毁损,总难免有憾。
这时候云剑突然很希望,自己已经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拥有至少的权力,不怕蝶笑花任何伤害和反抗,就有底气、有能力,把蝶笑花锁在金笼里,延着他的命,不管他开不开心,让他唱歌给自己听。
那样的权力的魔力……还真是让人心向往之哪!
云剑勉强自己收心。
他不是不想往上爬,但他不希望被**冲昏了头脑。所谓成功人士,指的不是疯狂敛财、颐指气势,转眼被人砍下来;而指的是步步为营坐上宝座后,仍然穿着布袍给人看,声称:“坐在我的位置上也不容易啊!要居安思危!”然后人家很钦佩的三呼英明。
保持清醒的头脑很重要,尽管这么做很困难。
譬如眼前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不但不肯唱,而且连为什么不肯唱都不肯说,扭着身子道:“你要是解人,何况我解释。你既不解,我又何必解释?”
叫人真想捏着他脖子把他丢进金笼中,叫他什么屁话都别说,只拣拿手的细细唱来哪!
偏偏“人”这个动物,就是难缠,不像一枚传国玉玺,拿在谁的手里都一样的使。这个人就是不开心、那个人就是不释怀,发挥不出主观能动性来,你奈他何?
连小夏侯对个尤五,都无可奈何。你让云剑对蝶笑花有什么办法?
都像谢二老爷似的倒好了!该哄时也会哄哄,完了还是哄不上,他就拉下脸子来,人家对他欢笑,他就满意了。这欢笑是否强颜,他是不管的,或许根本就看不出分别来。
小夏侯都看得出这分别。强颜的欢笑如没发好的面团,那酸苦挥之不去。小夏侯是不要吃的。何况云剑?
云剑正在那儿牙根发痒、无计可施的时候,一直侧面朝着窗外的蝶笑花,眼前一亮。
他眼睛亮起来之前,云剑一直以为他重心是放在室内、他对面正说话的云剑身上,窗外只不过是他顺带注意着的方向。而他眼睛亮起来之后,云剑才发现那儿是他的整个宇宙,其余都是可有可无的附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