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想到,自己少年时初从曹操,所识之人,至今亡故者数不胜数,印象比较深的有太史子义,有陈元龙,有荀令君、荀公达,有孔文举,还有任峻、李乾、郭嘉、戏贤,等等……程仲德七十多岁啦,上回就几乎没能赶上曹操救援关中,等到了地方刘备都已经退了,于是施施然继续归乡养老,估计此生再难复见。
唉,就连自己也已经四十多岁啦,倘若仍然窝在穷坳里做贫农,估计这就该收拾收拾准备咽气了此年间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也就四十岁左右,官宦贵族,营养好一点儿,医疗水平高一点儿,或许能够活得长久一些,但陆陆续续的,同辈逐一辞世而去,就连曹孟德,估计时间也不会太长啦。人到中年,心态与少年时大不相同,渐有日暮而途穷之叹。
想到这里,脑海中便有前一世熟悉的旋律回响,乃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当下不自觉地便脱口而出,口占一诗道:“长亭连古道,草木秋蓼蓼,昨日尚荣华,而今颜色老。天地如逆旅,光阴一过客,浊酒尽余欢,知交半零落。情愫心之病,文章身之患,执手看泪眼,努力加餐饭。”
诗才吟罢,前来送别的儿子是复赶紧凑过来,低声道:“大人慎言,此诗似不祥也。”是勋淡淡一笑:“星辰未可算,文章未可命,龟蓍未足恃,占卜未足信何来祥与不祥?”
便即笼起双手,朝众人深深一揖,从部曲手中接过节旄,持之跳上马车。众宾齐声诵祷:“愿太尉早定西土,混一山河。归谒天子。”
就此迤逦向西,一路匆匆而行就怕自己还没能赶到关中呢,那边儿刘封和刘禅就已经打完了,从而错失了天大的良机。是勋本打算再辅佐曹操。好好积聚个几年,到时候便可以泰山压卵之势,将刘备集团一举扫灭。若真有数十万大军在手,后勤粮秣也供应得上,只要主帅不是夏侯楙那般天生废物。又岂有赢不了的道理?打仗固然离不开奇谋秘计,终究实力才是第一位的,就好比原本历史上,诸葛孔明天下奇才,可是实力不足,屡次北伐就都铩羽而归。如孔明所有并非一州之地,而是跟他初出茅庐时为刘备所谋划的那般跨有荆、益两州,你瞧曹真、张郃、司马懿再有本事,能够拦得住他吗?
然而正如曹操所言,突然之间天赐良机。敌人露出一个天大的破绽给你,傻瓜才不会趁机去玩偷心一拳哪!是勋就不相信刘封全力去攻刘禅,在这种情况下,汉中仍能秉持法正“周易重门之义”,守得跟铁桶一般。只要魏军能够顺利通过南山上各条孔道进入汉中,这仗就算是赢了一半儿了。
不过未虑胜,先虑败,也得好好筹划一下,若然刘封取胜,该当如何应对。若是刘禅……吴懿、李严等取胜,又将如何?
西行途中,亦调集周边各郡可以动用的兵马,陆续来合。比方说孙汶孙毓南。时任弘农郡兵司郎中,便率二百骑赶来相会。是勋与孙汶阔别已久,见之大喜,握手互道别情其实他心里在想,孙毓南别无所长,只是能打。是当保镖的不二人选哪,有其相护,乃可无虞。
比及长安,新任雍州刺史郭绥和关中太守司马孚齐来相迎。要说这位郭绥也并非陌生人,乃故雁门太守郭缊之弟、是勋弟子郭淮叔父。想当年是勋在并州,郭缊奉高幹之命,率军联合匈奴,前来相攻,却被是勋阵前擒获,且趁此机会收了郭淮郭伯济,从此两家关系日密。如今见了面,郭绥竟然不行下属见长官礼,而特意用了宾客见主公礼,朝是勋大礼参拜是勋心说才能尚且不知,但你这人品,比你哥和侄子就要差得太远啦……不过么,我喜欢。
至于那司马孚,其长兄司马朗与是勋相交默契,次兄司马懿亦是勋门生,司马家跟是家(仅指是勋一支),那关系也是相当铁的。本待行朝礼,一瞥眼见长官都这般做派,干脆,我也挫一辈儿来拜见吧。
是勋赶紧双手搀扶起二人,携手同入公廨叙话。郭绥早就布设下了酒宴,请是勋上坐,是勋摆摆手:“军情紧急,安有饮酒之暇?”郭绥道紧急也未必紧急,曹君侯前得传诏,已督诸将南下去取汉中了,几乎将雍州兵马尽数携去,如今我瞧是太尉也没带多少人来,自不可冒进,理当坐镇长安,统筹军政全局和后勤补给事既然如此,还在乎喝一顿酒的时间吗?
是勋说好吧,那咱们就一边吃酒用饭,一边商讨前线战事便可。
于是先入后堂洗净风尘,然后出来,候诸人全都入席,仆佣端上食案来,子义侍坐,给他斟上一杯酒,敬了郭绥、司马孚等人。等到放下酒杯,是勋这才开口问道:“曹侯何日发兵,几路伐蜀?”
原来曹真也知道时机不可错失,因此这边儿才给洛阳写去上奏,转过头来就开始整顿兵马,等到得着曹操要他先期杀往汉中的诏书,即刻便率军南下。根据郭绥所说,曹真分军为二,一部自领,徐晃、吕蒙为副,率部两万,经子午道而南,直指石泉。如今曹魏已得房陵郡,即命荆州将牛金和房陵太守申仪从东侧向石泉挺进,有这一支军马在,当可保障子午谷南口不被敌军所堵塞也。
另一路则命张郃为主将,夏侯尚为副,率军一万,并从凉州就近调来的五千兵马,循散关故道而南。这两路一东、一西,目的是使西蜀汉中守军难辩奇正据曹真估计,如今蜀人还在内斗,汉中防御必然空虚,应该是拿不出足够的兵马来两道皆堵的。
只是就目前而言,因为通讯水平的落后,曹真、张郃两路究竟走到了哪儿,有没有能够顺利突出谷道,挺进汉中,郭绥他们尚且未能得着确切的消息。
是勋心说古时候打仗就是这点儿麻烦,战略统筹既毕,军队撒出去了,那就完全管不了啦,只能任凭前线将领的自主发挥。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亦无可奈何之事,因为后方统帅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掌控前线局势,而即便掌控住了,等指令下至前线,形势一日一变,也都已经面目全非啦,一线将领倘若遵令而行,那是必败无疑。即便到了二十世纪,强要遥控指挥还是一个“死”字有希元首和蒋总裁为证何况如今呢?
所以郭绥说得没错,自己还真不差喝这一顿酒的时间,只能静等曹真、张郃他们的消息了。好在张郃为河北宿将,曹真乃曹家后起之秀,又是趁人之弊,这仗应该不会打得太过难看吧。
在原本的历史上,曹真也曾派发大军,与荆州都督司马懿东西配合,大举以攻汉中,结果铩羽而归。但那一是因为诸葛亮应对得法,魏延守汉中如同铁桶一般,二是因为天时不利,关中地区连日淫雨,导致谷道多处断绝。如今瞧瞧这天气,还算晴朗嘛,应该不会出太大妖蛾子吧。
但不知蜀中形势又如何呢?当下停杯以问郭绥。郭绥说根据最新的间谍传讯,目前蜀军于两处对峙,尚且胜负未分。一是刘封、黄权兵抵成都城下,吴懿亲率大军迎战,却被刘封杀败,被迫固守城防,并召各路兵马来援;二是马超、马岱从武都南下,循沔水东进,与赵云在阳平交锋目前战况尚且不明也。
是勋不禁一皱眉头:“赵子龙在汉中耶?此刘备亲信骁将也,恐不易摧破之……”
赵云赵子龙,其实在中原士大夫心目中的评价并不甚高。众人皆知刘备麾下文有庞统、法正,勉强再算上一个徐庶,武有关羽、张飞,或许还多加一个马超,至于赵云,那便泯然众人矣。因为原本历史上,刘备多次与曹操交锋,最后在汉中决战,厮杀甚烈,而在这条时间线上,碰撞却并不足够多,故此对于蜀将的能为,多为耳闻,缺乏亲身体会。
而且即便按照原本历史走向,赵云为刘备主骑,多年来一直统率中军骑兵,很少独镇方面,始终被掩盖在刘备的阴影之下再说刘备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吃败仗的命,那谁还会把赵云当一回事儿?一直要到鏖战汉中,赵云空营以退曹操,被刘备誉为“子龙一身都是胆也”,曹魏方面才算开始重视此人跟演义不同,长坂坡的时候赵云并未出彩。
所以后来诸葛亮初次北伐,使赵云、邓芝出箕谷以为疑兵,就把曹真给迷惑住了,以为关、张既殁,蜀中能战者唯有赵云也,赵云身在处,必贼主力啥,你说诸葛亮?那不过就一文吏而已,安能将兵?
然而箕谷战败,赵云旋即故去,从此他在中原士大夫心目中,估计还没有魏延来得重要。要等灭蜀之后,陈寿为之做传,名随关、张、马、黄,其声望才算逐渐攀升,并最终因平话、演义而隐然已有超迈关、张之势。
不过是勋知道,赵云的很多战绩,包括什么战磐河枪挑麴义啊,长坂坡七进七出啊,智取桂阳啊,救夷陵阵杀朱然啊,出祁山力斩五将啊,等等,固然是平话和小说家言,但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是说名将就一定会战绩彪炳,而缺乏足够功勋者就一定不能打。是勋是曾经见过赵云几面的,这位真实的赵子龙给他的印象就是沉稳从来攻防战最怕遇上沉着冷静的守将了,有赵云在汉中,也不知道曹真、张郃能不能拿得下来哪。
因此眉头微皱,沉思半晌,旋即又问:“甘兴霸举措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