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一辆马车孤零零在官道上行驶。正是一天中的热闹时分,道路的前后都不见人影,也无车辆。
车子平稳沉重,轱辘焕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却没有在土路上轧出车辙。行驶极为轻盈,如风行水上。
这是一辆法车,由三匹马拉。
两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另外一匹却是矮了半头的黑色走马,畏畏缩缩往外道靠,尽量离两个仪表堂堂的伙计远点。
赶车人青衣小帽,眉清目秀,背负长剑,正是监国公主柳若菲的贴身剑婢春兰。
车厢的两旁有四名宫女骑马随行,也和春兰一样作男子打扮。
窗帘拉开,车厢内的案几上摆满青果、干果、瓜子,蜜饯,金爵斟满。
男子穿普通的书生衣饰,本来舒舒服服盘膝而坐,见对方跪坐俨然,只好苦笑着更换姿势。
柳若菲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打扮得极为庄重。头戴金灿灿镶嵌珠玉的凤冠,步摇叮当,簪珥整齐。
少顷,信天游问:
“你弄这么正式干嘛?帽子挺重的吧。”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戴上了凤冠后,就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柳国的监国公主。以往的出行,素来简从。今天小小奢侈下,把从城门口到十八里亭的路给封了。”
信天游不以为然道:
“方圆百里无仙师,还怕谁打劫?唉,还真希望来个有钱的大富豪抢劫我,省得我去找他们了。”
柳若菲白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翠翘如花枝一般颤袅。随即端起金爵,学男子一般豪气,道:
“且尽爵中酒,慢行至长亭。”
信天游无可奈何,道:
“哎呀,你也太正式了,弄得我都不适应。”
喝完酒,他期期艾艾道:
“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走。”
听了这句话,柳若菲心里像小鹿撞一般慌乱。微微低头,羞涩地垂下了眼帘,幽幽道:
“柳国初定……”
“是呀,我也知道你走不了。传送大阵的原理跟你讲过了,需要一个精通阵法又统筹全局的人。华文是一个天才工程师,却当不好总管,其他人就更加不行了。不过,现在还不是太急。光打好基础,造出构架就得两年……”
柳若菲良久无语,缓缓抬起头,道:
“天哥,你就想跟我说这些?”
信天游一怔,道:
“对了,还有件事,这个纳戒给你。如果需要越王支援,在书信中盖上太极图的印就行了。里面的金银和灵石用来抗灾,培育青年禁卫军和阵法师,随便用。”
柳若菲也不矫情,接过太极阴阳鱼的空间戒指。本想朝手指上套,见大了一点,便随手搁在桌案上。
信天游又拿出了灵晶化的笋壳手环,递了过去,道:“送给你。”
“哇,好漂亮。”柳丫头喜不自禁地套上手腕,对光欣赏。
青年搔搔头,不解地问:
“手环虽然珍贵,可是连空间戒指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你怎么先前反应平淡,当下又这么高兴?”
柳若菲一皱琼鼻,啐道:
“就不告诉你。”
“哈,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琢磨不透,我才不费那个神。摘星楼前的相思树,结出的红豆蕴含灵气。做成手链肯定漂亮,到时候给我留一点。”
“天哥,你准备送给谁呀?”
“好多人呢……阿莎、小草小苗、董淑敏、小香小兰、何青青、白灵儿、苏果儿、玉琼花、马翠花……”
“还有吗?”
“没了……如果不是嫌男人戴一串红艳艳的手链不好看,给华文、千陌、冯程程也来一串。红豆里的灵气慢慢渗透进身体,很有好处。我曾经在姬国芙蓉城喝灵茶,几片树叶子就要二十两银子一杯。灵豆手链,比那强多了。”
“天哥,你就不准备送我一串?”
“啊,送你?你家的东西我讨来做成链子,回头又送给你,脸得有多大呀!”
“……”
柳若菲沉默半晌,硬是无言以对。
马车稳稳停住了。
春兰解开黑色走马,为它配上鞍镫。
信天游跳下,发现路旁还停了一辆车,眼前是一个小亭子,牌匾上写着“十八”二字。
四名宫女侍立亭中,怀里抱着筝,手里拿着笛箫埙。石桌上摆放一具瑶琴,香炉轻烟缕缕,芬芳四溢,沁人心脾。
见到柳若菲也下车了,信天游笑嘻嘻问:
“怎么叫十八,名字真古怪。”
“从城门到这里,正好十八里路。一般送别顶多到这儿,叫‘十八相送’。古诗里面不也有讲吗,楼台一别恨如海,十八相送情切切……”
“啊,正好十八里路?不可能吧。弯弯曲曲的,到底算直线距离,还是算道路长度?”
柳若菲懒得回答,娉娉婷婷走向亭子。
信天游好生没趣,搔了搔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喊道:
“柳若菲,你忘记戴凤冠了。”
柳丫头还是不搭理,在铺好绣垫的石凳上坐下,仰面浅浅一笑,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哥,就让若菲为你弹奏一曲吧。”
琴声铮铮,反复两遍后,亮丽的滑音响起,切入正曲。四名宫女早在亭子四围的条凳上坐好,筝笛箫埙陆续加入了和鸣。
柳若菲边弹边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等弹唱一停,信天游屁颠屁颠地拍起了巴掌,连声叫好。
柳若菲白了他一眼,问,好在何处?
信天游道,好听。
“天哥,你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曲儿吗?”
“啊,刚才没注意……光看小姐姐手里的圆蛋去了,本以为是木鱼。后来见她吹起来,才知道是个埙……听你唱‘双翼举起翻高飞’,猜测是一个关于鸟儿飞翔的故事。”
柳若菲差点气哭,闭上眼睛在心里连说了三句“我不生气”。长叹一声,道:
“这一曲,恐怕对牛弹琴了。”
信天游忐忑不安,赔笑道:
“对牛弹琴,其实牛听得懂的。就是反应迟钝,要反复弹才行。以前我在虚境里和一帮师兄做试验,发现牛听了音乐后特别安静,肉质鲜美……”
柳若菲站起身,打断话头,啐道:
“你比牛还笨。”
信天游不高兴地反诘,呸呸呸,乌鸦嘴,我哪里笨了?你得讲清楚。
柳若菲走出亭子,道:
“不谈这个了,天哥,我再送你一程。”
信天游从春兰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与柳若菲并肩而行。
这一次,春兰等剑婢女没有跟随。只是眼瞅他俩要拐过一座土丘了,才慢慢动身,始终让公主停留在视线范围内。
信天游翻身上马,走出两丈远了,柳若菲突然喊道:
“天哥,你为我唱一曲好不好?”
“嘿嘿,我那破锣嗓子……”
“不准用破锣嗓子。”
“唱什么呀?”
“什么都行。”
信天游不作声,也没有回头。
柳若菲抿紧嘴唇,倔强地望着对方远去。小小身影站立在空荡荡古道,显得格外凄凉。
十数息后,在不紧不慢的“嗒嗒”马蹄声中,青年清亮雄浑的歌声响起,越来越高亢。如一泓透明的海水漫过沙滩,漫过高山,升上了云霄。
少女顿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