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爷子来了,带着闺女史宝英,还有村里的两辆东风卡车,七辆柴油三轮车,看样是长途跋涉来了。车身上已经洒了一层细细的雪花。单勇笑吟吟迎出来的时候,老头嘴里叼着的烟早忘记抽了,脑袋和肩膀保持着一个三十度的斜角,一眼大一眼小,那看人看得这么愕然,怕是活了半辈子的头一遭。
想不通,到现在都想不通,成品饲料涨了,饲料原材没了,还只有朝阳镇这儿有,一下午跑了两县一镇,平时这些附拾可见的下脚料,今天却只收了一三轮车。能供着史家村尚存栏的两千多头牲口吃料的,还就剩这一家了,如果这一家是别人吧,史保全勉强能接受,不过是单勇的话他就接受不了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着就被这娃拴驴一般把绳子绕到自己脖子上了。
或许不光是他,大辛庄的、东明的、长子的,几家大养殖户都被绕住了。年前都是催肥用精料的时候,又不能全喂成品饲料,就这天气,说起来算最近的了,只要人家有存料,那乖乖送上门被宰。
单勇笑吟吟没音了,这时或许就他不觉得尴尬,直请着史老爷子进仓里坐坐,外面飘着小雪花的天气肯定很冷,看了眼史宝英,宝英姐围着大皮袄子,额前的头发已经染了一层雪花,像是不想见单勇一般,眼神有点躲躲闪闪,憋了一会儿,单勇又是近前几步,客气地问着:“哟,老爷子,咱分手没几天呀,你咋这么看着我?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呸。”老头清醒了,吐了烟屁股,手指点点半晌就是那常用的一句:“你个驴曰货,你个驴曰货……你个……”
“喂喂,老爷子,咱大过年的不兴人身攻击啊,你别这样啊。骂的别人不生气,别把您自个身子骨气坏呀。”单勇那叫一个殷勤,这样子气得史保全还真是上火了,咳嗽了几声,单勇要待上前给老头捶捶背,却不料被老头一拔拉过一边了。好容易舒着胸口的那口浊气,老头单刀直入问着:“别的不说了,麸皮有没有?”
“有。”
“细糠、粗糠呢?”
“有。”
“玉米渣呢?”
“有。”
“豆渣豆饼呢?”
“有。”
史保全连问几样,都是配饲料必用的精料,单勇连续几个有,终于让他心里那块大石头放下了,石头放下,火却上来了,瞪着单勇,都不用猜这是蓄意囤料拉价的,偏偏他一瞪,单勇好不无辜的表情回视着,好像这顺理成章嘛,我做杂粮的,能没有这些下脚料?
互瞪着,那火又被憋回去了,史保全一摊巴掌一来回:“十万斤,有没有?怎么搭配你肯定知道。”
单勇抹抹鼻子,先是难为了一下,惊得史保全眼皮跳了跳,尔后眼里含笑,很难为情地道:“凑合凑合,应该有吧!”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史老头给气得,这时候反而气极而笑了,直道着:“说吧,准备怎么宰我老汉?”
“史老爷子您看你说得这么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卖给您了……其实这也就是杂粮的下脚料,回去还得费功夫搭配泡料,还真不如您直接买成袋饲料省事,我们这一斤三毛两毛钱能挣多少,那如您的肉驹,一涨就是几块钱,对不对。史老爷子,您要这么说,我还真不敢跟您做这生意了啊。”单勇装腔作势地说着。
那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主要是挑明这涨价要承受损失的主要在销售终端而不在中间环节,肉驹一涨价,驴肉消耗大户得买单。而史老爷子这么大身家,要计较这三毛两毛钱,好像也实在说不过去。
跑了一下午了,到天黑才摸着地方,史保全那点心气劲也快磨没了,直摆着手,示意着女儿订料,史宝英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单勇一眼,到隔断门前,和宋思莹说着要多少多少麸皮、细糠、粗糠和玉米渣、豆饼,一听那价格,直听得史宝英眼皮跳着回头看了单勇一眼。算算这十万多斤货,倒要比平时多支出两三万块钱,下刀实在是够狠。
不过好在比成品饲料要便宜不少。交完钱,宋思莹知道和史家村这帮人的恩怨,却是不掺合了,喊着场里的人给上货,回头镇上的储蓄所的来收款了,又是好一阵忙乎,似乎还像在史家村见到的那个样子,史宝英吆喝着司机们也下来帮忙,过秤的、搬运的、接货的,就在这年前飘飘扬扬的雪色中忙碌上了。
介个……似乎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啊。单勇挠挠腮边,看着史宝英,想想几年前还怯生生地到史家村喊史姐咋啦咋啦,知道这位史姑娘面冷心善,虽然有先前那档子事嘛,今天这个借机抬价的事,总是让单勇心里还不那舒坦……虽然宰那些个养殖户没什么愧疚,不过看着史姐那样,总让单勇有那么点于心不忍的感觉。
“喂,这真下得是银子呐,今天一下午收了五十多万。”宋思莹扯着单勇的袖子,单勇回头时,款姐乐得脸上笑开花了,刚刚送走收款的储蓄所人,宋思莹却是小声在算着余料,窃喜地道着,这场上的废料囤货要都以这个价出了货,今年不做炒货杂粮都已经赚大发了。
“喂喂,先别算账,我问你个事。”单勇小声附耳道,眼睛看着装货的场面,有点不确定地道:“你说这事做得是不是有点那个了,我怎么觉得于心不安涅?”
“于心不安?你个歼商,挣人家的钱还说风凉话!?”宋思莹翻着白眼骂了句,又推了把,生怕单勇后悔似的直斥着:“你别犯贱啊,人家收你店的时候也没客气过。”
“你说清楚啊,我倒底是歼,还是贱?我怎么觉得我很善良涅?”单勇道,一句听得宋思莹愣了下,然后吃吃地笑着,笑着道:“歼商都觉得自己很善良,赚得不多。”
单勇抹抹鼻子,不吭声了,眼里的笑意,好不尴尬,宋思莹却是很高兴,电话里和镇上饭店订着餐,这是准备收工和工人们一起会餐去,单勇却是无聊地在场门口等着,直到上货装完,大车小车轰隆着出场门,他把门大开着,靠着墙站在边上,最后一辆出去的大切刚出门停了下,又倒回来了,副驾上的玻璃下来了,史老头的脑袋伸出来了,看了眼问着单勇:“勇娃,你小子干得不赖啊,给养驴的都套了上缰绳了。”
单勇尴尬地笑了笑,没再刺。
陶芊鹤有点不解了,钱默涵倒是从父亲那儿听说了,把这其中的玄机一摆乎,本来粮食加工余料基本就是全市饲料原材的来源,不过今年出个大户一直私下里吃进囤货,驴肉大市像这种饲料的消耗本来就大,平时那是谁也不注意,不过一边有消耗,一边在囤货,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凸现出危机来了。或者说不遇这种天气不逢年节,这种情况的影响也不大,急火了从外地调运饲料也赶得上。不过现在都傻眼了,粮食加工厂的余料不是被饲料厂前期消化了,就是被囤货扫走了,周边乡村的散货被扫了一部分,这天气即便有,也不可能有大批量的可供这些大户消耗。再加上年节春运,想订拉饲料的车皮,那没门……于是这危机,就被无限制地扩大了,下午天气一变,不少养殖户在抢牲口料,只怕多下几天连牲口出栏的精料也供不上,听说都去朝阳镇抢货去了………
“什么什么?朝阳镇?”陶芊鹤听着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下。
“啊,就在那地方。听大辛庄老赵说,那孙子在朝阳镇足足囤了一百多万斤,差不多快两千吨了,比市边两个饲料场的囤货都多。别说那些个养驴大户,再下几天雪,立马禽业的市郊的万头猪厂,都得奔他们去,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呀,听说过炒房炒楼炒股票的,还没听说过炒牲口料的,这可拽了,投资个百把十万,回头得差不多翻一番呀……”钱默涵虽然有点忿气,不过也掩饰不住对这单本小利大的生意那种神往。说了半天,却发现陶芊鹤表情僵硬,眼神呆滞,像被什么震惊了一样,唤了几声才省过神来,讶异地问:“陶陶,你怎么了?对了,那孙子你认识,就解放路原来开酱肉馆那孙子,这回好了,不折腾卖驴肉的,折腾起养驴户来了。”
“嗯,认识,下午我就在那儿,都没看出来。”陶芊鹤弱弱说了句,现在想明白单勇兴喜若狂地喊着发财了是什么意思,那是雪天牲口食材全线涨价的事,那时候看他灰头土脸,挣了几个小钱还乐呵,现在倒觉得犯傻的是自己了,就那把粮加余料变成金矿的本事,怕自己周围找不出另一个来。想到此处,又回头看了眼自己车里,还放着人家送的一箱小米呢。
于是乎,愕然和惊讶后的陶芊鹤洋溢着一种异样的窃喜,想想在牲口嘴上动脑筋的那位,陶芊鹤莫名其妙地笑了,再想想灰头土脸收余料就为抬高一两毛钱的价格,让掩着前额的陶芊鹤笑得更欢了,直觉得这事透出来的诡异实在有那么点让人忍俊不禁,就像钱默涵无法理解有炒作牲口料的一样。
不过这么个笑法让钱默涵看不懂了,愣眼看着失心疯一样笑着陶芊鹤,可不知少赚多少了,还把陶叔家闺女乐成这样子,正要说话,电话来了,一摸是潞华厂店里的,一接电话,脸色一变,顾不上理会陶芊鹤了,直往店里奔去,奔着直进几个老板议事的大堂经理室,推门就是紧张兮兮地一句:
“爸、陶叔,孙叔……打起来了,史家村人把咱们新招的店员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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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前,解放西路响马寨酱肉馆,又爆发了一场内部争端,送货的回来了,和史三孩说着看到店里原来的店员赵广建和杨洪峰去给潞华厂那个店当送货员去了,通常的情况是,业务员一走,基本上要带走好大一批业务,酱肉馆的业务越来越滑坡,这些天四个店倒不如先前一个店的出货量了,又是个雪天,怕是卖不了多少了。
这事倒也没治,不过村里人理解不了啊,太他妈不要脸了不是?
史三孩没治,虽然精于做驴肉,可经营已经把他搞得精疲力尽了,愣蛋和拴子可听不去了,拍桌子摔刀要给人放血,状态极其嚣张,哥几个在十里八乡怕过谁来着?拴子也附合着,这坏事的都他妈这些内歼,城里没他妈一个好货,故意折腾咱们呢。这彪样一出来,根娃又不屑了,直斥道人逑还不是你赶走的?有本事你不让人家卖去?大彪没吭声,不过对村里这俩爷们也有微词,那俩脸上挂不住了,踢凳子摔家伙,愣蛋一挥手,叫着拴子,跟着送货的村里人找叛徒去了。
走时撂了句话:你看老子有没有本事!?
怕出事了,小心小胆的史三孩直呼着根娃和大彪拦人,不料却没人动了,回头时,看着根娃和大彪脸色都肃穆,根本没听见的样子,谁也不搭理,懊丧得史三孩啪声刀把子一摔,愣着眼叹气。
知道这时已经不像村里的卤坊了,人心散了,再聚就难了。
十五分钟前,村里这仨个愣货打着出租车追到了医学院附近,终于追上了那辆标着响马寨酱驴肉的小型送货车。一下车雪色凄迷,远远看到车里两人,一位司机,另一位正是先前店里的赵广建,此时正开着后厢,给医学院门口一家饭店送货。
得了,找着正主了,愣蛋那叫一个怒火中烧,追上来,一把揪着见势不对两眼惊惧的赵广建,叭叭正反就是两个耳光,边打边骂着:“你个吃里扒外的驴曰货。”
“嗨,那儿的,打我们的人。”司机瞪着眼叫嚣上来了。却没料到背后还有人,后心一疼,被人飞踹了一脚。啪声一个趔趄扑倒在雪地里,拴子追上来了,踩炮仗似的叭叭跺得起劲,跺得司机一阵哭爹喊娘求饶,三个彪汉把这俩城里人揍惨了,揍了一顿还不过瘾,直撮着地上的雪,一个劲往这两人的嘴里塞,亏是不在村里,要是村里,得塞驴粪蛋呢。
不过也确实不像在村里,打一架就没事了,人没打完,警车倒追来了,110来了辆小面包,俩个警员还接警还以为是普通的纠纷,跳下车奔上前喊着:“住手,放开人。”
但凡见到警服,小痞子小流氓那是落荒而逃,却不料今天稀罕了,那村里爷们根本不搭理,朝警察呸了口,照打不误,两警员看不过眼了,直奔上来拉人,却不料这三位村汉实在野得厉害,不但拉不开,把个警员一不小心一脚踹出老远去。惹得一干围观的群众使劲鼓掌,鼓励这几个愣货打得好。
那哥几个那经过这阵势,群众一鼓励,打得更兴起,在村里就怕村长,警察算个鸟,那回进村不得被撵出来。不一会儿功夫,连那警员也被拴子摁在地上揍了一顿,这干村汉愈发来劲了,发飚了,三个人齐着膀子靠着小货厢,一吃力,雷吼一声,愣是把个小货厢给掀翻了,吓得围观群众看野人一般看着这三位,连地上那挨打了的警员也吓住了,目瞪口呆忘了起身跑了,直到那三位村汉又朝他挪过来了,那警员倒也不惧了,指指三人的背后道着:“三位好汉,有人给你们陪练来了。”
三人一回头,围观纷纷避让,傻眼了,白茫茫的雪色中,黑压压地来了一片防暴警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