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墙上跳到晃晃怀里后,她仍没有打消逃跑的念头。
明微微知道,若是坐以待毙,那柳奚很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叶家怀有不轨之心,暗中撬动朝堂上许多势力,并与明天鉴勾结,其中不乏有兵部的人。也就是说,不知道他们窜通了多少人力与兵力。只要一出手,那便是势在必得。
回到屋中,明微微唤来了小白。
小白很是听话,一听见她的声音,便立定在少女肩头。明微微略一沉思,提笔歪歪扭扭地写道:
楚将军亲启。
一封密信写完,她将信件卷起,绑在鸟儿的左脚上,夸奖似的拍了拍它的小脑袋。
“小白,去罢!”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楚玠的安排。
气温一天天回暖,明微微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圆。在宫里太医便跟她说,她所怀的,是双胞胎。
明微微只期盼着,万事平安顺遂,肚子里的宝宝平安,柳奚也平安。
自从那日从墙上下来后,晃晃每天晚上都要来陪她用晚膳,似乎看着她安然入眠,对方才能安下心来。
二人用膳时,周遭却是十分寂静,偶尔一抬眼,明微微便能看见少年眼中的愧疚之意。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已然不能再回头。
哪怕是条歪路,也要一股脑地走到黑。
唯有今天例外。
晃晃没有来陪她用膳,倒是来了个面生的小婢女。对方端着饭菜进屋,言语恭敬:
“这是大王爷让奴婢为您准备的,都是您最爱吃的。娘娘且慢用。”
明微微扫了一眼桌上,都是她素日里喜欢吃的饭菜。
“本宫用膳不喜人伺候,你先退下罢。”
小丫头似乎有些难为情,直到看见她动了动几筷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房门被人轻轻掩上,紧接着便是远去的脚步声。明微微连忙跑到花盆边,将方才咽进去的东西“哇”地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直觉告诉她,今天晚上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她方躺下没一阵儿,房门又被人轻轻推开。微微连忙紧阖双目,听见来者轻轻在自己耳边喊:
“娘娘,娘娘。您睡着了么?”
她不应声,也不动弹。
对方似乎安下心来,收拾起桌子上那堆饭菜。临走之际,又有些不放心,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少女正平躺在床榻上,呼吸声均匀。
房门又被人合上了。
床榻上的女子一下子睁开双目,往外瞧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是时候了,连忙朝后院走去。
月色沉沉,掩在树丛间,绿荫葳蕤,正是春意盎然。
她紧贴着墙头,沉着嗓音喊了声:“有人吗?!”
那头传来极低的一道咳嗽声。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她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翻到墙那边。一眼便看见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车帘子正垂着,不出意外,里面应该坐了名男子。
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望,眼下再无旁人,明微微稍稍安下心,快步朝那马车走去。
车中之人应是在看她。
明微微快速走上前,右手轻轻掀开车帘。
“阿玠哥哥——”
一道寒光闪过,是男子腰中长剑,明微微一怔,“知……知爻?”
怎么会是他?!
见了明微微,男子跳下马车,似乎将她的小心思摸得透彻。
“娘娘,跟属下回房罢。”
面色清冷,语气中也没有丝毫温度。
少女暗暗握紧双拳。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知爻又重复了一遍。无论是言语或是举止,皆是十分规矩。
“娘娘,上车罢。属下带您回屋。”
又是想将她禁锢在那个小房子中!
明微微咬了咬唇,月色之下,双眸清亮。
“晃晃呢?”
“本宫问你,晃晃呢?!”
再三逼问,知爻却是一言不发。她心中估量了个大概,一冷笑。
“他们是打算今□□宫么?”
此处离皇宫甚远,她抬了头,往东望去,似乎能听到那一阵阵人仰马翻之声。
红墙绿瓦,狼烟寸起,将整个皇宫笼罩得大雾弥漫。
明微微忽然看见了对方腰间的荷包。
“这是阿采做的罢?”
知爻面色一怔,不置可否。
夜风吹起男子眼前碎发,他掩去眼中乍起的情绪,依旧道:
“还请娘娘回屋。”
“这也是晃晃的吩咐?”
“娘娘回屋。”
“还是皇兄命令你这样做的?”
“娘娘回屋。”
“楚玠的人马呢?他们的兵马杀到哪儿了,可否进了宫门?”
“……”
“求求你,放我走罢!我待在这儿一定会出事的!”不论柳奚、楚玠,或是晃晃与皇兄,他们必定有人会出事的!
“娘娘……回屋。”
无论她说什么,知爻依旧不肯松口。她急得焦头烂额,一遍遍哀求着。
让他带自己去皇宫。
让他带自己,去阻止这场兵变。
知爻垂眸,瞧着眼前的女子。她眼眶微红,一双眼却依旧是明灿灿的,坚定异常。
在月色下,闪烁着倔强的光。
知爻一叹息:“娘娘,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他向来对七殿下忠贞不二,“您就安心待在屋里,好生养胎。”
“可他会死的。”
她的声音颤抖,“他们都会死的。”
她太了解柳奚,也太了解晃晃。
一个手腕狠厉,一个毒辣异常。
不到鱼死网破,二人断断不会罢休。
“你这是在逼死我。”
知爻的面色微微一变。
月影之下,男子的眸光终于一颤,又听对方一字一顿道:
“今天这一仗,不论谁胜了,于我,都是莫大的灾难与绝望。”
“我不知道,我将会恨谁一辈子。”
风声呼啸而过,一场夜雨,悄然而落。
雨水滴在他颤抖的睫羽之上,明微微知道,他在挣扎。良久,男子终于缓缓道:
“七殿下确实要在今夜逼宫,估摸着时间,应是打入宸东门了……”
再下一步,便是鹤鸣殿。
马车跑得飞快!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踏踏的马蹄踏过水洼。车轼四周系了铃铛,在淅沥的雨声中琅琅作响,一下一下,敲击着明微微的心。
她的右眼皮亦是跳得飞快!
知爻挥鞭,一道御马之声响彻夜空,马鞭随着雨水一同落下。几番颠簸,她的小腹有了微微的痛意。
明微微咬着牙,心中期盼:
快一些,再快一些!
只有她,才能阻止这一场残杀!
马车飞快驶过,地上有了些血水与骸骨,她看得有些反胃,用帕子掩住口鼻。
不料想,这里定是方经历过一场鏖战。
马车越往前,越是举步难行,明微微索性跳下马车,往鹤鸣宫跑去。
知爻执着长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宸东门外,她一眼便看见高高坐于马上的晃晃与皇兄。
两军交手,竟是势均力敌。
楚玠的军队来了,不过因为要与米蚩交战,他只划了一半的人马过来。就这般,两部分势力不相上下,一片僵持。
明天鉴似乎正在与麾下商议如何打入宸东门。
打入宸东门,就意味着已经破了宫。
柳奚站于高高的城楼之上,垂眼瞧着城下乌泱泱的人马,眼中闪过惋惜之色。
皇位相争,无论谁得胜,苦得仍是大堰的将士与百姓。
冷风吹鼓他雪色衣摆,男子眸色清冷,忽然看见一人:
“微微?”
晃晃与明天鉴也看到了她。
少年面色“唰”地一变,朝着大着肚子的她怒吼:“谁让你来的?知爻呢?!来人!快把她给本王带走!”
城楼上,柳奚眸色亦是变了变,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明天鉴的目光蓦然一闪。
明微微离他极近,恰恰是一柄长剑的长度。明天鉴瞧着城楼上男子的神色,竟鬼迷心窍地拔了腰中长剑,一道冷锋折过月光,少女颈上一凉。
“微微——”
“皇兄?!”
“阿姊!!”
明微微、柳奚、晃晃、楚玠。
四人面色皆是一僵。
明天鉴,她的大哥,她万般敬爱的皇兄,此时正拿剑指着她?!
少女满脸震惊,转过头去。
对方的剑身似乎在颤抖,握着剑柄的手却是未松。男人没有看她,或者说,他不敢望向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宸东门上的一点雪色,放声:
“柳奚,本王给你三声,交出先皇遗诏,放开城门!”
威胁。
对方这是以她,来威胁柳奚!
被皇兄的长剑指着,明微微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兄长,他俨然杀红了眼,眸底尽是利欲熏心。
“三——”
明天鉴开始倒数。
所有人的呼吸一滞,目光尽数落在那颤抖的长剑之上。
剑身凛凛,闪着逼仄的凶光。
方才那一场腥风血雨,从未让柳奚皱过眉头,而如今,所有人都看着皇帝的面色终于有了动容。他唇色有些发白,呼吸亦是不稳,方抬了抬手,忽然被人高声制止:
“皇上,不可!”
如此对峙下去,拖到楚玠剩余部卒前来支援,那败的一定是明天鉴那一方。
若是大开城门……
就算是明天鉴饶他一命,他那个母亲——先皇的皇后、如今在佛堂“静修”的赵氏,也万万不会容柳奚活在这世上。
满城风雨,吹得人身形飘摇。
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思量的时间,紧握着剑,又一吼:
“二——”
柳奚命令:“开。”
“皇上,万万不可!”
明微微循着长剑望去。
皇兄脸上落了些雨,水珠顺着他英挺的侧脸一路滑下,滴在剑柄之上。
又一点点,滑到那锋利的剑梢。
他一咬牙,直接喊了声:
“三——”
一道剑刃刺入血肉之声。
与此同时,城楼上恰恰响起一声“慢”,明微微惶惶然睁眼,只见血水沿着剑身滑下,与雨珠一点点交融。
晃晃执着剑,站在明天鉴身后。
又是一声痛苦的闷哼,少年将剑从男子身体里拔了出来。
她惊慌失措地往后倒退几步,晃晃满手鲜血,一脸慌张地跑过来,“阿姊!”
场面一片狼藉,明天鉴从马上跌落下来的那一瞬,恰恰朝微微这边望来。阖眼之际,男子满脸都是对她的歉意。
他用唇语,轻轻一声:“微微,对不起。”
三个月后。
秋霜落。
采澜宫中两声啼哭,急坏了宫外来回踱步的男子。柳奚与明澈大眼瞪小眼,终于等到产婆欢天喜地地跑出来:
“皇上,生了、生了!”
“是一对儿龙凤胎,恭喜皇上喜得小皇子与小公主!”
这一声,院内众人登即跪拜下来,每人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齐声高唤: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这欢呼声还未停,殿内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柳奚面色一变,还未冲进殿,便又见一产婆跑出来。
“皇、皇上,天降祥瑞!小皇子与小公主的手臂上,竟都有一道祥云胎记!”
浅浅的祥云胎记,正好印在两个婴儿的手臂之处,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柳奚忽然想起来,半个月前,他曾去过一趟灵山寺。
本是想为她们母子祈福,谁料,竟又看见了柳吴。柳吴见了他,忽然皱了皱眉头:
“皇上今日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
对方说得玄乎,非要拉着他抽了一根签。
最近边疆刚打了胜仗,楚玠大挫米蚩。明天鉴的事情也安定下来——大王爷谋反未成,除其皇籍、贬为庶人,若无皇命,不得再回京城。
前朝无政事,他又方将后宫遣散,十分清闲,便由着柳吴拉着他算卦。
卦象刚一出,柳吴一下子变了面色。
“怎么了?”
他跟着眼皮一跳。
谁料,对方竟大喜道:“皇上,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上上之签!”
言罢,生怕出了差错,他又拉着柳奚算了一卦,更是大喜过望:
“皇上,您还记得您与皇后娘娘的八字之克?”
他当然记得。
柳吴道:“卦象上显示,您挺过了大劫,完全修改了命数。即,您与娘娘如今是八字相配,实乃——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他一怔,竟有些恍惚。
这一声天作之合,他等了八年有余。
柳吴兴致勃勃地分析:
如今二人称帝称后,帝后之合,则是江山之合,是大堰百姓之合。
大堰日后,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果不其然,这一年秋收,各地频频出佳绩。
正月初一,大堰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
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来年春天,皇帝竟宣布退位,一纸诏书,将皇位传给了七王爷。
手中握着皇诏,明澈愣愣地站于鹤鸣殿中,震愕。
她再一次与晃晃相见时,是在出京的马车上。
少年纵马匆匆赶来,一身绯袍,宛若朝阳璀璨。
“阿姊……皇兄,你们当真要离开京城?”
当真要去江南?
春雾朦胧,将少女眉目笼得温和,明微微回过头,朝少年温婉一笑:
“嗯。我不想再待在宫中,便与平允商量,去江南那边走走。”
柳奚说,江南烟雨,甚是迷蒙昳丽。雾桥,春水,碧草,早鹦,听得她甚是心驰神往。
她从小,便不愿待在宫中。
她也想去看看,柳奚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马车缓缓行,马蹄打着铜铃声,她轻轻卷起车帘,朝外望去。
左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
“舍不得了么?”
柳奚的手有些温暖,将她的小手包裹着,细薄的春光透过车窗,轻轻落在他的面容之上。
一瞬间,让她想起与柳奚“初见”那日。
“喏,就是那个口,你还记不记得?”
再往前走,便是烟水巷。
十六岁的明微微,在那里遇见了十六岁的柳奚。
方下了一场雨,空气湿漉漉的,却遮挡不住明媚的春色。
那是四月初四,难得的黄道吉日。
彼时,姿雪还没有遇见柳吴,最喜欢与微微、与灼灼去花园里戏耍。
楚玠端坐在桌案前,捧着书卷,认真准备着策论考试。
大皇子去了父皇那儿,孝顺地给父皇、母后请安。
晃晃在采澜宫守着,盼着她从宫外游玩归来。
而她,正站在烟水巷尾,朝外看。
看见柳奚走下马车,青衣雪氅,玉冠博带。
薄薄的云影落在他身上,廊檐滴了些水,砸在他脚边。
微风卷起两片衣袖上的雪鹤,他轻轻抬眸,往巷尾望去。
好像所有的春色,都停落在他周遭。
红莲水榭,清风麝衣,烟树香影。
他是她从今往后,所有的春天。
-正文完-
一秒記住『三五文学→』为您提供精彩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