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观建在苏州府的闹市中,门外车马喧哗,门内松柏盎然,自有一番意境。转过三清殿便到了后院,院子不算大,但假山流水,绿竹菊花,点点莹莹,一步一景,颇为雅致。东篱下开着几株白菊,近前设着一张桌案,玄机引着唐挽入席坐定,开口问道:“大人,是赏花还是论诗?”
“赏花如何,论诗又如何?”唐挽问。
玄机道:“若赏花,便饮竹叶青,清淡雅致,方才不辜负这花中隐士;若论诗,便饮美人泪,浓香馥郁,可暖一暖寒凉的唇齿。”
唐挽笑了。自从离开元朗之后,她已有些日子没听过这么矫情而又不惹人生厌的腔调了。她觉得很舒服。
“今日不赏花,也不论诗。在下想向道长请教几件事。”
“哦,论事啊,那便煮些青梅酒吧。”玄机道,“酒慢慢煮,我们慢慢说。”
小道姑捧来了红泥小炉,架上铜壶,火亦烧得文绉绉的。唐挽吩咐双瑞去外面候着,整个后院,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阵风过,卷着玄机袖中的白檀香,铺了唐挽满怀。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铜勺舀起清亮的酒,装入杯中。唐挽端起酒杯,道:“上次水寨中,道长舍身相救。挽在此谢过。”
玄机也不推让,满饮杯中酒:“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
唐挽道:“这第一个问题,便想请问道长,当时为何会去救我。”
玄机为她添酒:“你喝完这杯,我告诉你。”
唐挽满饮。
“是我一位故人托付。”玄机又给唐挽续上。
“故人是谁?”
玄机一笑:“第二个问题了,喝酒。”
唐挽便又仰头喝完。
玄机将挂于腰间的玉佩取下,握于掌中,似含着无限眷恋:“便是这玉佩的主人。”
“可是赵政?”唐挽问。
“你认得他?”玄机问。
“你如何会认得他?”唐挽又问。
“两个问题了,喝两杯。”玄机道。
唐挽挑眉:“刚才你也问了我一个问题啊。”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答案。”
唐挽蹙眉,这倒是个难缠的女人。不知师兄如何同这样的女人扯上的关系。
玄机看着她接连喝完了两杯酒,方才说道:“与我有关系的男人,不过这一类。我与男人的关系,也不过那一种。”她顿了顿,道,“太岳于我,与旁人还是有些不同的。可称一声知己。”
太岳是师兄赵政的字。玄机能以表字称呼,可见两人的关系的确很亲密。五年前师兄拜别老师,开始四方游历。未曾想到还在苏州有着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身在水寨的?”唐挽主动喝了一杯,方才问道。
玄机似乎对她的自觉很满意:“太岳传书与我,让我去救你。至于他如何得知,我却不知道。”
想必是水寨中也有师兄的眼睛,又有可能与乔叔有关。原来这一路走来,都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想到这儿,唐挽只觉得心头一暖。
唐挽端起酒杯,又饮了一杯:“这个上联,你从何处得来?”
玄机笑了:“大人早有答案,又何苦多此一问?”
是李义。见过唐挽那副字的人,除了双瑞乔叔,就只有那天突然到访的李义了。原来真如传闻所言,这个玄机道长与李义有瓜葛。
她到底是师兄的人,还是李义的人?她到底是正,还是邪?
唐挽只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风一吹,便觉四体燥热。她本来酒量不浅,几杯青梅酒原不至此。唐挽发觉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她,不能再久留了。她扶着桌案站起身,竟发觉双腿软绵绵的,一步都迈不出去。
“大人好不容易进得门来,这便要走么?”
玄机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边。白檀香气混着酒香,化作一种甜腻的味道。她一双玉臂揽在唐挽的腰上,莹白的手指抚上了唐挽的腰带,微微用力,手指便陷在了腰带和袍子中间那狭窄的缝隙中。唐挽只觉得被她摸着的地方一热,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轻薄。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轻薄。但今时今日,这般形状,她确认自己是被轻薄了。
被轻薄之后应该怎么办?唐挽一片空白。
再醒来时,红楼夜雨,锦帐高烛。
唐挽从罗被中坐起身,抬手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定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再一看,身上衣袍尽除,只剩下单薄的中衣。
唐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千小心万小心,她这女儿身,还是瞒不住了。
“醒了。”
玄机出现在床边。她已经除去了面纱,脂粉不施,素素白白的一张脸,神情莫测地看着唐挽。
唐挽颓然坐在锦被中,一挽青丝铺在臂弯。
只当他袖中笼得朝天笔,却原来乌纱帽下罩婵娟。
唐挽苦笑一声:“玄机道长好手段。”
一时无言,两厢静默。
唐挽按捺着心中的愤恨不甘,掀开被子下床,从乌木屏风上取下外袍裹在身上:“道长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需要唐挽做什么,言语一声便是。”
玄机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今晚你不能走。”
唐挽道:“何必要留我?”
玄机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这个门,你便有杀身之祸。”
唐挽道:“道长要告发我?”
玄机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现在真正的危险是李义。你可知,上一个深夜走出这个房间的人,已经被乱棍打死,扔到江里喂鱼了。”
乱棍……投江……唐挽猝然转身,道:“那个人,可是问渠先生?”
玄机抿唇,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唐挽已经知晓了一切。
唐挽虽早有准备,此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颤栗。苏州府,竟然真的如此黑暗。
“你想在苏州府生存,财与色,总要贪一样。”玄机道。
?i?i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想要不折,必须自污。
唐挽望着她,昏昏然的烛光下,玄机的五官竟有些不真切。
“你在帮我?”
“你是太岳托付的人,我不会害你。”玄机说。
唐挽蹙眉:“那你为何在我酒中下药?”
玄机凄然一笑,道:“也是为了太岳。我以为与你亲近,会让他嫉妒,让他生气,让他记挂起我。”
在唐挽的印象里,师兄赵政可担得起“太上忘情”这四个字,开卷读经史,言谈论家国,是个再端方不过的君子。没想到还能惹得姑娘这般红尘痴恋。
她这边用情至深,可能赵政那边还不明所以,只把人当朋友呢。
唐挽有些于心不忍,在床边坐下,劝道:“我师兄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他爱大千世界,却不会独恋一花一木。”
“我知道。”玄机道。
唐挽仰面躺倒,双手枕头,道:“看来今晚我们要同榻而眠了。”
玄机瞥了他一眼,道:“这张床你师兄也睡过。”
唐挽瞬间坐起身:“我看窗边那小榻不错,我睡刚合适。您请自便,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