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音格尔发出了轻轻的冷笑,不知是惊诧还是愤怒,“不愧是中州来的商人,这种主意你也想的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动,“少主莫非想骂在下一顿?”
“啪”的一声,金色长索闪电一样卷来,将他脸侧的帘子抽得粉碎。音格尔冷冷看着他,声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议违反了盗宝者最重要的准则?我们只取宝,不惊动死者;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实在过分!”
“我知道是过分。”鞭子在脸侧一寸之处掠过,慕容修不躲不闪,俊秀脸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个明理的人,应该也知道在下这个计划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这样,怎能除去那个破军?”
音格尔冷笑:“活人做不到,就要去惊动死者么?”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丝毫不以为耻,“活人是做不到了——这个云荒上的活人里,已经找不到可以压制破军的;而唯一能牵制他的人,已经在这个古墓里死去——所以,我们必须借用‘那个人’的力量!”
“……”音格尔沉默,脸上神色复杂,“凡事不可做绝。”
“是,但若对破军留情,便是给我们自掘坟墓了!”慕容修继续点头,声音沉稳有力,一步步的开始说服盗宝者少主,“这个计划虽然代价极大,但也有相当的把握,只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满盘皆输了。”
音格尔垂首沉吟,显然也在权衡轻重,迟迟不答。
“真岚皇太子承诺:此次少主若是恩于空桑,日后复国,便封少主为大漠王,将霍图部空出来的领地划给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谈,将条件一项项抛出,“到了那个时候,乌兰沙海上的盗宝者便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掘墓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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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格尔神色微微一动:任何珍宝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然而,这样一个扭转全族人命运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来:“即便是我答应,湘与飞廉也未必会答应。”
“这个少主不必担心,”慕容修从容回答,“湘和飞廉那边,碧已经过去协商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少主只要做一个决定:参与,或者放弃?”
音格尔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着不相称的冷定和决断,定定凝视了两位深夜访客半晌,终于吐出了和全族命运攸关的两个字:“参与。”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一直没有开口的西京蓦然叫了一声,按剑而起,“少主快人快语,不愧是大漠上的豪杰领袖!”
“诛魔之事,天下均应同心协力。”音格尔他微微冷笑起来:“何况,我欠真岚殿下一个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观?”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里相对而笑,将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开始便是进入了一场有死无生的恶战,彼此眼里却都闪烁着睥睨天下的豪情。
内室帘子一动,闪闪探出头来吃惊地看着外面三个男人:“你们在笑什么啊?”
音格尔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了,眼里的豪情蓦地黯淡,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没什么。”音格尔轻声道,语气有些烦躁,“男人说话时女人别插嘴。”
“哼。”闪闪撇了撇嘴,然而也习惯了这个盗宝者之王的霸道,便缩回了帘后,悻悻离去。音格尔却盯着那一片尤自晃动的帘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么?”西京有些纳闷。
“西京将军,”他看着前方,眼神却仿佛穿越了这片薄薄的布帘看到了极远的地方,声音带着某种空茫,“如果在这次的计划里,我不能生还……你能保证我母亲和闪闪的平安么?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了她们。”
西京怔了怔,一时没有回答。慕容修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应该马上答应下来稳住对方。然而空桑的将军顿了顿,却蓦然发出一声朗笑,断然摇头:“这我可不能答应你!”
音格尔霍然回头看着他,脸色苍白:“不能?”
“我才不会替你照顾她们——你的老妈,你的女人,要照顾就自己去照顾!”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要爬着回来!别妄想别人会替你背这个包袱!”
“……”音格尔一震,觉得内心有某种热潮涌动,令他无法说话。
慕容修也松了口气,微笑:“将军说的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计划便十有八九要败了……而那么多人也将会白白的牺牲。”
音格尔无言点头:“那让我们就立刻开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帐外,轻声:“碧那边,也该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脸色变得沉郁悲凉,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样一个艰难的使命,他都不敢想象此刻那边帐中的惨烈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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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站在飘摇的风灯下,灯光明灭照着她苍白的脸,手里的利刃闪着水一样的冷光。
她已经将那个极秘的计划和盘托出,讲给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听。在叙述到最后的时候,她极力想稳住自己的情绪,然而脸色却比刀光更苍白,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榻上那个人面目溃烂,四肢皆腐,只有独眼里闪耀着狠绝的光,定定盯着她,却比她更镇定。
“动手!”湘勉力仰起身子,侧头看着同族,“快杀了我!还迟疑什么?”
“叮”的一声,匕首从碧手里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队长发出了绝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做不到啊……湘,我怎么、怎么能对一直并肩战斗的人下手!”
“是,我们一直并肩战斗——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湘的声音却冷定不容置疑,“碧,不要迟疑,砍下我的头来!既然你们需要它,就马上砍下它!”
碧颤栗着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匕首,脸色苍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队长,对着一个残废的同族,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湘低哑地笑,轻声鼓励,“碧,不要有任何负担。你是了解我的,应该知道我是为能有这样一个死法而欢喜的……这样的死去,总好过不人不鬼的残废过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变了,她和湘相识百年,自然也是明白这个同僚的刚烈绝决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这样的情况下,她已然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么,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头发,一手便转过锋利的刀刃、贴着颈部肌肤切入!
“记住,一定要杀了破军!”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间,湘厉声吐出最后一句话,“否则,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颈侧一闪即没,碧下手干脆而利落,只是一刀便将头颅割下。
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有少许溅到了她的脸上——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却仿佛烫穿了碧的心脏。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头颅,看着溃烂面庞上那只尤自睁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发出了再也无法控制的低声哭泣。
她们二人,同为复国军战士,几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艰苦岁月里结下了外人无法了解的深厚情谊——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由她来动手斩下她的人头!
她抱着湘的头颅在飘摇的风灯下只哭得全身颤抖,却没发现背后的帘子悄然撩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湘,今天的药吃了么?你……”
话语终结在一瞬,来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头,他依旧第一眼就从背影里认出了她。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复国军的女谍,不是已经在得手后背弃他回到了镜湖去了么?怎么会三更半夜的出现在遥远西荒的大营里!莫非是他又做梦了?
所有话冻结在咽喉里,飞廉只觉的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无数喜怒从心头呼啸而过。直到她转过身来时,他才从震惊中醒来,竟不能语。
“飞廉,”她却远比他平静,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准备:“好久不见。”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发现了她手里割下的那颗头颅,猛然一震,“你杀了湘?你、你来这里的目的……竟是杀她?!”
碧回头看着他,缓缓点头,眼神悲哀而沉重。
她的回答显然如一桶冷水泼灭了他心头残余的一线希望和温情,飞廉定了定神,努力克制着心里汹涌的情绪。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帐篷里踏进了一步,眼里涌起了怒意:“为什么?!她是你们的英雄,不是么?为什么你要千里来取她首级!”
“她是甘愿就死的,”碧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这是任务。”
“任务?”飞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轻声,“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卖我,也可以对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残杀同僚——只因为那是‘任务’?你难道只为‘任务’而活的么?人说鲛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脸色苍白的看着他,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图。
飞廉叹息:“碧,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处数年,却对你一无所知。”
碧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意:“不必了解,因为我们是敌人。”
飞廉定定看着她。半年多没见了,这个女子依旧温柔甜美,然而眼神却变得如此遥远,再也不似曾经在帝都朝夕相对的那个人了。他曾为之忤逆长辈、几度和门阀制度抗争的那个温柔鲛人女子,早已泯灭了痕迹。
“无论如何,很高兴你在内乱里活了下来,”碧微笑,镇定的看着空寂大营的统帅,“所以到了今日,我们还有机会合作。”
“合作?”飞廉诧异于这样的用词,眼里涌现出戒备的光。
“是的,飞廉少将,”碧的笑容仿佛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侃侃而谈,“我奉龙神之命前来西荒,就是为了谋求合作——少将,我们也听说了那一场剧变,你们十大门阀被破军血洗,不得不逃离帝都,论处境,如今比我们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在灯下定定看着昔日的枕边人,不敢相信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碧却只是微笑:“少将,事到如今只有我们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军!”
飞廉一震:“通力合作?”
“不错,如今他已经是我们三方共同的敌人,不是么?”碧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露出某种复杂的感情,“龙神和真岚殿下都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而我……也是那样认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来到这里,和你商量合作的计划。”
“……”飞廉无话可说,尚未从这一猝然而来的消息中回过神——空桑和海国,居然会向冰族伸出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要什么合作?要怎样才能除去那个破军?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所以,拜托少将可以抽出一刻钟,来听一听这个计划么?”碧柔声开口,声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无法拒绝,“西京将军和慕容公子也已经来了,正在音格尔少主的帐里密谈——飞廉少将是否愿意移步一见?”
“哦,好……”他脱口回答,忽然间回过神来了,记起了如今的身份,“不,等一等,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来太久明茉会担心。”
明茉?一下子听到这个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复杂的表情——那个门阀小姐,难道不该在帝都么?怎么也到了这个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现在是我的妻子。”飞廉凝视着她,轻声解释。
碧微微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飞廉低低叹息。
“所谓患难见真情,更是难得。”碧柔声,“少将当珍惜。”
“是。乱世动荡,命如朝露,当珍惜眼前人。”飞廉微微一笑,拂帘而出,回头道,“少等,我回去和明茉说一声,便来音格尔少主帐中与你们商议。”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风砂里,冷月下,瀚海无垠,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
碧抱着湘的头颅默默目送着他,身形微微颤抖。飞廉的身形隐没在不远处一个点着暖黄色灯火的房间里,有一个秀丽的女子侧影迎上来,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两人侧首殷殷低语,如此温暖而和谐。
身经百战的复国军暗部队长忽然间有再也无法控制的悲哀,跪倒在砂风中,哀哀哭泣,将战友的头颅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个女子冰冷的脸庞紧贴在一起,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渗入了黄沙,迅速泯灭无痕。
生为乱世人,宿命如飘蓬。
将毕生奉献给了民族的解放大业,这些为自由而战的女战士们,披上了冰冷坚硬的铠甲和面具终身血战,是否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普通女子该有的爱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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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那一夜飞廉和来自空桑、海国方面的使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因为那些半夜到访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离开,并无第二人知晓——天亮后,飞廉少将照旧从自己房里走出,音格尔少主照旧在磨着自己的短剑……空寂大营里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个身受重伤的鲛人女战士死在了帐篷里,而且失去了头颅。然而几乎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毕竟一个鲛人在西荒的沙漠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何况她本身就已经伤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无声无息,仿佛一滴水渗入了大漠,随即消失无痕。
直到镜湖上空那一战爆发,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里,三方达成了什么样可怕的协议。也明白那个鲛人女战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顾一切的战斗,献出了自己所能献出的一切,没有一丝妥协,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是一个令破军都动容的、拥有钢铁一样意志的女子:湘。
她的名字,将永远流传在海国的众口相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