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正坐在一节陌生的火车车厢里。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甫一睁眼,落入眼底的就是窗外呼啸而过的苍翠群山。
那似乎是人迹罕至的深林,浓密的大树枝枝相扶,连日光都难以照进来。乳白色的烟云环绕在山腰,只是看着就仿佛能呼吸到清晨初醒的寒气。
她还带着刚刚苏醒的怔忡,呼出的热气凝结在玻璃窗上,蒙上一层白色的薄雾。
“呜——”
忽有一声汽笛长鸣,划破长空,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荡。
她如梦初醒般收回视线,环顾四周,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物。
车窗上模糊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我是谁?
这是一双很年轻的手。
几缕黑色的细卷发垂到胸前悠荡着,她伸手一捞,触感丝滑柔顺,丝毫看不出烫染的痕迹。
她身上穿着一件棕色条纹小外套,搭配一条同色系的骑马裤、黑色尖头皮靴,看得出来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但成色明显很旧了,袖口、膝盖等处都洗得发白,左袖的袖扣还掉了一只。帽子也是一样,是皮质的窄边贝雷帽,有一颗暗银色的金属扣作为装饰,带着风霜的痕迹。
手边放着一只棕色的木提箱,镀金的金属提手稍显斑驳。
万幸这不是密码锁,她在自己裤子的口袋里摸到了一枚铜钥匙,顺利地将它打开。
箱子里放着两个羊皮封装的本子,几个白色的硬纸信封,一支鹅毛水笔,一袋看形状像是硬币的物品,一袋所剩无几的干面包。
碍于火车上鱼龙混杂,她没敢打开检查那个钱袋,又将它们放了回去。
本子都是空白的,那几封信看起来是唯一的线索。
信封都是已经打开过的,开口处残余着火漆的痕迹。一共三封,从新旧来看并非同一时期的信件。
她先拿起一封比较旧的展开。
信纸已经微微泛黄,折痕相当严重,字迹也有些淡了,不过好在还是能够辨认。
亲爱的露西塔:
但愿这封信能够成功送到你手里。
你好,我是伊尔塔特的镇长贾文娜。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你应该也该是个十几岁的大女孩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你四五岁的时候在珊蒂农场的快乐时光。当然,那时候你太小了,也许一切都不记得了。你一切都好吗?
自从你被你父亲带走后,珊蒂阿姨总是非常思念你,身体一直非常虚弱。要知道,失去了你的母亲后,身为孙女,你是珊蒂阿姨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了。因此,尽管不知道能否送到你手里,我还是必须要写这封信,很遗憾地通知你一个噩耗:珊蒂阿姨在今年冬天去世了。
你知道的,今年冬天尤为寒冷。我们把她埋葬在了镇南面的德里草原上,那里的风景很美,相信珊蒂阿姨会喜欢那里的。
亲爱的露西塔,如果你长大后想回到这里看看她,非常欢迎,珊蒂阿姨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愿你一切都好。
573年12月7日
伊尔塔特的朋友贾文娜
寄信人“贾文娜”、收信人“露西塔”。
贾文娜口中的珊蒂阿姨是露西塔的奶奶,露西塔十几岁,贾文娜应当是个中年人了,而现在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
如果她可能是其中一个人,那么只能是露西塔。
她拆开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看起来是最新的,信纸还是雪白的颜色,折痕不太重,字迹也很清楚,应该是半年以内写的。
亲爱的露西塔:
可怜的孩子,再次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好像回到了你刚失去母亲的时候。一切多么相似!愿你的父亲能够平安去往天国。孩子,振作起来,你的父亲在天国也会祝福你的。
既然已经决定长住在这里,原本的暂住计划已经不太合适了。回到故乡来居住吧,回到珊蒂阿姨的农场去吧,那里就在等着你,好好修缮一番,它还会像从前一样美丽。
伊尔塔特所有的伙伴都会欢迎你的,不要怕。我会在旅途的终点迎接你,从此以后,伊尔塔特就是你的家。
575年12月4日
永远欢迎你的贾文娜
露西塔是个父母双亡的人。
在575这一年的冬天——也就是很有可能是去年,贾文娜邀请她到一个叫做伊尔塔特的地方去生活。
还有最后一封。
亲爱的露西塔:
听说你和你的父亲要回来吊唁珊蒂阿姨,大家都很欢迎!珊蒂阿姨的坟前种了两棵她生前最爱的萝花树,如今已经过了花期,满树都是火红的叶子,相信她在天堂也一定很幸福吧。
可惜你的家由于一年来没有人居住,已经有些荒芜了。不过没关系,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暂时住到我家来,或者暂时居住在镇民中心也可以,我们可以为你们腾出两间房子。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真想念你!
575年10月21日
永远欢迎你的贾文娜
这封信写于575年的十月,比上一封信的事件稍早,看得出来这时候露西塔的父亲还没有去世,父女两个原定有回到伊尔塔特吊唁珊蒂奶奶的计划,但在十二月,露西塔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因此这次的行程计划搁浅了。在最后一封信中,贾文娜邀请本打算暂住的露西塔回去伊尔塔特定居。
最后一封信写来的时候是冬天,而现在窗外遍山新绿,已经是春天了。
她轻声问邻座的阿姨:“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那阿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576年啊。”
果然。
结合这趟旅途的时间和她带的物品,她大致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了解。
失去亲人的孤女穿上了最体面的行头,变卖了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家产,带着几乎所有家当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没有记忆的她并未对亲人的离世产生感伤之类的情绪,只是对于自己是怎么失去记忆的,未来要去往何方,周围是否存在危险,还是一无所知。
如果这趟火车的目的地真的是所谓的故乡伊尔塔特,不知道那里是否会有更多的线索呢?
她并未思考太久,火车已经抵达了终点。
露西塔顺着人潮下了火车,四处望了几眼,就见到一个金发女人朝她走过来。
来人扎着金色的低马尾,戴着一顶牛仔风的宽檐帽,腰间挎着个破旧但干净的旧皮包,思索般地摸了摸下巴:“棕色的条纹套装,紫水晶领扣……露西塔?我是贾文娜。”
露西塔意识到,在自己的回信中也许与前来接车的贾文娜约定了穿着。
从信件内容来看,贾文娜只见过小时候的自己,因此不用太担心暴露失去记忆的事实。
她从容地点头回答:“是的,贾文娜阿姨,谢谢你来接我。”
“不要客气,露西。伊尔塔特永远欢迎她的孩子,不管她们曾经走得有多远。”贾文娜看起来有点自来熟,很自然地开始叫她的简称:“你看起来和我想象中一样健康漂亮。如果珊蒂阿姨在天上看到自己的孙女长这么大了,也一定会很欣慰的。”
露西塔想做出一个伤感的表情,但没能成功。
好在贾文娜并未注意这些细节。
贾文娜领着她出了车站,引她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厢漆着漂亮的樱草黄,表面绘制着陌生的典雅纹章,不知名的紫色花藤缠绕着一把利剑,蘑菇红的车篷顶呈平缓的伞形,车帘是密实的深蓝色帆布。
露西塔上了车,车上的坐垫是用不知名的草杆编成的,触感很舒服。
她挑开帘子看前面的贾文娜,贾文娜坐在马上抬手往南面望去,挥了两下马鞭:“翻过前面这座小山丘,再穿过一片森林,就能到我们的镇子了。”
原来这里还不是伊尔塔特?
露西塔暗暗惊讶。
马车缓缓驶离这座城市,穿过山上的草地和山后的森林,清晨的寒雾吹过她的脸颊,野兔和松鼠的影子渐次闪过,青草味和鸟的啼鸣,让露西塔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好了起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一所宽敞的木屋前面。
“到了。”
露西塔下了车,听贾文娜笑着解释道:“这辆马车全镇只有一辆,平时停放在我们镇民中心。我带你回你家看看吧,露西。”
她把马车栓到了镇民中心门前的大树上。
露西塔点着头,暗暗端详着这座小镇。
街道两旁的房子都是木制的,而面前这座尤其宽阔。
此时大约是春天,墙面和房梁用的木头还带着嫩芽,纤细的藤蔓缠满了墙壁,粉紫色的小花在风中瑟瑟摇摆。大门前摆着两座精致的大木雕,一座是捧着松子的松鼠,一座是捧着萝卜的兔子。椭圆形的门牌上缠绕着紫色的花藤,上面写着“伊尔塔特活动中心”。
道路是笔直的石子路,两旁的小木屋墙壁上也都缠满了星星点点的花朵,明亮的玻璃橱窗后摆满了散发着甜香的黄油面包。长形花坛紧挨着门边的墙壁,一簇簇风信子将开未开,窗台上摆放的水仙已经矜持地打开了自己的花苞。
旁边两层高的木屋里,阁楼的小木窗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金发少女从摆满蓝铃花的窗台探出半个身子,托着腮喊道:“贾文娜镇长,这就是小露西塔吗?”
少女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裙,金发低垂,别着一枚叶片形状的发卡,眼眸翠绿如一汪湖水。
“那是裁缝店的艾尔西娅。”贾文娜对露西塔介绍,抬头回答道:“上午好,艾尔西娅!我正要带露西去她的农场呢。”
“珊蒂农场吗?真想念它美丽的往昔。”艾尔西娅笑起来:“露西塔,我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
露西塔仰头望着窗边的少女。
也许是日光太盛,她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少女的笑容与她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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