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向前行了一段,忽听护城河的岸边三声金锣鸣响,紧接着灯火陡然大亮。
这个时候,河面已经结冰,但冻冻化化,尚未能完全结实,因着不久前刚刚下过雪的缘故,两岸的树枝上也都结了一层冰壳,晶莹剔透。
此刻树上挂着的灯盏同时亮起来,映着冰芒银华熠熠闪烁,岸上人影歌舞纷『乱』交错,一时之间宛若仙境。
靖千江向岸边走了几步,遥遥眺望,然后对曲长负道:“马上就要开始赛舟了。”
顾名思义,冬日里赛舟就是将冰面破开,由参赛者驾着小舟绕河一周,终点设在对岸的一排木架处。
架子一共九层,每层皆挂有鲜花,最后便以回程最快,得花最多者为胜。
这是此次市集上的商家们一起办的,为了打响名头,吸引客人,奖品甚为丰厚,如今已经成了郢国民间习俗之一,参赛者自然也不少。
曲长负站在人群中放眼望去,只见已经有数艘赛舟冲了出去,有作龙形,有作鹤形,还有一些只是传统式样,破冰沥水而行。
两岸不少人都押了注,高喊鼓劲之声不绝于耳。
眼看一艘赤『色』龙船从一开始便领了先,此时驾船者也第一个到了他那条赛道上的花塔下面,抬手拿下来了第一层上的鲜花。
靖千江回眸瞧着曲长负,笑问道:“你说他能赢吗?”
曲长负道:“这比赛规则颇有些刁钻,第一个到了还不行,看他能拿到第几层的花罢。”
那个驾船的人显然也会些功夫,整个人向上一跃,拿了木塔第二层的鲜花。
这个时候后面也有人到了,他便加快速度,手脚并用爬到第三层,又取了一束。
下面的百姓也看的激动不已,有不少押了此人赢的都暗暗握紧了双拳。
眼看那人愈发谨慎,就要攀到第四层上了,旁边的另一艘船也已经到达另一条道上的终点。
船头上站着的黑衣人直接飞身跃起,脚下连踏,速度快的惊人,从第一层一直上到了第十层,将所有的鲜花都收入手中。
靖千江刚说一句“那看来是他赢了”,便见那人拿了自己那边的花还不够,竟然故意炫技,一个翻身跳到了旁边的木塔上,把赤龙船船主没拿到的花也都摘到了手。
“他犯规了!怎能去抢别人塔上的鲜花?!”
“喂,第一都稳拿了,还找别的选手麻烦作甚?太没品了罢!”
在场众人都对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十分不满,纷纷出言谴责。
负责主办这次赛事的王富商站在岸边的高台上,冲着那人大喊:“这位壮士,每艘船的终点都有木塔,只可拿自己的鲜花,别人塔上的不能作数,还请您快下来罢!”
那个人却站在塔顶,高声大笑道:“那样难度太低,未免太过无趣!我还以为这郢国京城之中必定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没想到就玩这种糊弄小孩子的把戏!”
他说话间三束鲜花又已经到手:“你那彩头本公子可不感兴趣,但不好意思,今天这满场的鲜花,我是要全包了!”
他的声音遥遥从河对岸传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面貌,只是听说话声音甚为年轻。
百姓们骂声一片,靖千江皱眉道:“这是个异族人。”
之前第一个到达终点的船主还挂在第四层上,见到发生这样的意外都有些懵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下来,却见黑衣人将他剩下的花拿光之后,竟然迎面一脚,将他踢下了高台。
黑衣人笑道:“哎呀,不好意思!!”
这人简直张狂到了极点,百姓们又是惊呼,又是喝骂,心中却也不由得暗暗震惊。
能在这并不牢固的木塔上来去自如,可见对方是有真本事的,这次来参赛的人还真都不是对手。
眼看这名倒霉的船主就要落入冰水之中,岸边忽有一人纵身而起。
只见他身形飘逸,如同一只大鸟般掠过河面,足尖在几艘船顶借力,几个起落,已经直跃过大半个护城河,勾足一踢,脚尖恰好踢在了马上就要落水之人的腰间。
这一踢将他的下坠之势扭转,身体重新向上飞出,“砰”地一声,落在了就近一艘船的甲板之上。
那救人者则在半空中身形一转,挥洒如意,转眼间已经落到了黑衣人所在的高塔之上。
那名黑衣人得意的笑声停下,惊愕地说了一句:“是你?”
这个飞身救人的正是靖千江,对于对方的问题,他只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二话不说,迎面便是一掌。
掌风如同狂风骤起,黑衣人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抬手招架,同时从高塔上跳了下来,以防自己也狼狈不堪地被对方打进河水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同时纵身回到了岸边。
周围起哄之声四起,有人高声道:“不是说要把所有高塔上的鲜花都包了吗?牛皮吹大了也不嫌害臊!”
那黑衣人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打量着靖千江,冷笑道:“我道是谁竟有如此身手,原来是威名赫赫的璟王。”
靖千江淡淡地说:“我也道谁竟然无聊到连别人玩乐摆下的几朵破花都要抢,原来是博俊王。也罢,你们头回来到中原,见的世面少,举止粗鄙些倒也可以理解。”
这人竟然便是此次南戎派遣来的使者之一,博俊王赫连素达。
靖千江当初便是领兵与南戎交战多次,双方算是老对手,赫连素达更曾是靖千江的手下败将。
他从来知道璟王刻薄,听闻此言还是感到一阵气恼。
“谁稀罕这些破花,娘们叽叽的,都是女子闺阁嬉戏才会耍弄的玩意!你们平日里就拿这种东西取乐,怪不得中原的男人一个个看上去如此文弱!”
赫连素达都被靖千江从高塔上打下来了,还是张狂不减。
旁边的百姓们听到他们的对话,都是十分气恼,暗暗盼着璟王殿下再好好把此人给教训一顿。
这时听到动静,南戎的另一位使者忽韩王赫连英都也从一边走了过来,闻言道:“素达,你太无礼了,怎可对友邦如此出言不逊!”
今日场面热闹,人竟也来的很齐,陪着赫连英都的竟然是齐瞻和齐徽这对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兄弟。
靖千江忍不住默默看了曲长负一眼,有点心累。
他真应该谢谢谢九泉最近练兵繁忙,苏玄刚刚去了礼部。
一帮人神『色』各异,互相见礼。
京城的百姓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瓦片掉下来都能砸到个四品以上的大官,对于这些人的身份倒是见怪不怪了。
他们就是觉得南戎人真的很可恨,恨不得几位王爷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可惜他们这次是来谈和的。
这些年来南戎与郢国战事不断,在靖千江出征之前,南戎较占上封,后来被璟王打的溃不成军,虽然认输,但是难免心里面咽不下这一口气。
眼下因为形势所迫而停战,互相之间的敌意却非一日两日所能改变的。
趁此机会,齐徽忍不住悄悄去看曲长负,觉得他这场病之后又清减了一些。
自从上回那场不愉快的谈话过后,曲长负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齐徽就再没机会见到他,只能不断往相府送些『药』物补品过去。
虽然知道曲长负定然不会碰他的东西,但多少还能安心一些。
现在总算瞧见人了,他才发觉,不光是担忧,自己真的很想他。
靖千江重重咳嗽一声,道:“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两位皇兄和南戎贵客,早知道,我方才就不多事了。”
齐瞻今日的神『色』也颇有些古怪,比之平时,似乎少了些浪『荡』,多了几分暗藏的冷冽。
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个嘛,父皇令太子接待南戎使臣,本王也是在街头闲逛之时,遇上了太子与使者,这才结伴而行。璟王弟,曲大人,你们也是一样偶遇的罢?”
靖千江懒得跟他磨磨唧唧地试探,直接道:“不是,一块出来的。”
南戎来的使臣还有些不明所以,齐徽和齐瞻却都很明显的顿了顿,大概是很难想象曲长负会和人结伴在街头上闲逛。
齐瞻道:“没想到二位关系竟然这么好。”
靖千江淡淡地笑:“可能是,『性』情都不讨人厌罢。”
齐瞻:“……”
他们两个你来我往,齐徽眉头微蹙。
其实这种时候应该由他打个圆场了,但想到靖千江与齐瞻说完话之后,曲长负可能就要离开,齐徽又不愿意开口。
这人现在对他疏远得很,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想着能多看一眼都是满足的。
曲长负行礼之后就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这时才道:“既然两位殿下在招待贵客,臣便不打搅了,愿诸位游乐顺心。”
他本来就想走了,但却引起了南戎这两位王爷的好奇。
两人起初见曲长负同靖千江联袂而来,风采各异,却又互不逊『色』,齐徽和齐瞻也对他甚为在意的样子,还猜想他也是郢国皇帝的儿子之一。
但又听曲长负自称为“臣”,都觉得他的身份一定有特殊之处。
赫连英都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上了,何不一块热闹热闹?”
他注目于曲长负:“不知这位公子是?”
齐徽道:“孤来为几位介绍罢。这位是佥都御史曲长负曲大人,这二位是南戎忽韩王赫连英都、博俊王赫连素达。”
赫连素达将“曲长负”三个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恍然道:“你就是宋柏的外孙?”
宋柏便是宋太师的名字,相对于文官之首的曲相来说,他们这样过的民族,显然对于武人更感兴趣。
赫连素达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可见南戎一直以来对郢国的关注。
赫连英都显然比他这个兄弟多了几分头脑,闻言不动声『色』地笑着道:
“记得当年我父王曾经几次跟宋太师交战过,可惜我们没见过这位老英雄的风采。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曲于是,真是……”
他打量了一下曲长负,才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钟灵毓秀啊。”
这话本身听上去是好话,但是搭配着赫连英都的语气和表情,很明显他是在嘲讽曲长负失了祖辈的骁勇,反倒文弱无用。
赫连素达刚刚被靖千江扫了面子之后又加嘲讽,心里的气还没顺过来,这下也找到机会上眼『药』了,说道:
“我来到郢国之前,便常听人说,这里地大物博,十分繁华,但也正因为如此,中原的人不需要靠争抢便都可以吃得饱饭,以至于你们这里的人也因为生活安逸而不够凶狠。我那个时候在战场上见了璟王,还以为这是谣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看着靖千江说道:“但现在看来,璟王乃是人中之杰,像你这样的中原人,终究是少数啊。”
赫连英都心道,天可怜见,自己这个弱智的兄弟好歹还有那么一星半点长脑子的时候,接口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璟王的母亲乃是夷族女子,说来他也算不得完全的中原人。”
靖千江的脸『色』变了。
他很慌,慌的想立刻把这两个缺德的南戎王爷就地打死。
别的也就罢了,要打架可以直接放马过来,要对骂他也完全可以奉陪,但这两个蛮子竟然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用抬举他的方式来贬低曲长负!!
他们疯了吗?
他们不想活了,为什么要耽误自己的姻缘!
靖千江几乎不敢去看曲长负的脸『色』。
赫连素达这还是头一回见璟王说不上话来,甚为得意。
没有任何一个臣子不怕上头的猜忌,他当着太子和魏王的面说靖千江是人中之杰,想必一定可以在他们心中狠狠种下隔阂。
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的话传出去,靖千江的出身上也完全可以大作一场文章。
他们这一行人很受瞩目,赫连素达他们的声音又不小,如此轻蔑的言辞,让听到的百姓们无不愤怒。
蛮子不光是在嘲笑曲大人文弱,还是在嘲笑这京城中所有的男儿!
更何况,曲大人他是个好官,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一心为民。
他为军营旁边镇子上无辜被杀的少年讨回公道,解救了无数饥民的『性』命。
这些南戎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风骨智慧,便肆意开口侮辱,他们根本就不配!
齐徽脸上已经带了怒『色』,刚要说话,曲长负已经狡黠地笑了笑,说道:“二位王爷如此言辞,长负确实是看出来你们非常惧怕璟王了,一心一意想要除掉他,才会暗藏锋芒……”
赫连素达一心挽回颜面,抢着打断曲长负道:“我只是在表达璟王武艺超群,远远胜过其他人,这才会打赢南戎罢了。照实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何来惧怕之说?”
他挥了挥手:“若不服气我说的话,你们可以派出任何一人与我一战!只要能赢,这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天生神力,又是郢国的客人,仗着人人都要相让三分,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所畏惧。
曲长负却根本不理会,继续说道:“你们盘算着要挑拨璟王与其他两位殿下的关系,希望他下回上不得战场,但我中原男儿并非如此心胸狭窄之辈——”
说到最后一个“辈”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一扬,转手将靖千江的长剑拔出,整个人忽地腾身而起。
赫连素达吓了一跳,猛然转头。
只见曲长负轻飘飘在岸边一棵斜探而出的柳树一点足尖借力,那柳树登时被他踩的一弯。
在赫连素达的注视下,曲长负已经朝着南戎方才乘坐的那艘龙舟扑出。
比起靖千江的锐利飞扬,他的身法更加飘忽,如同流岚回雪,全然不用着力一般,便直掠过了半个湖面。
他人未上船,手中已是白光一闪,剑气暴涨之间,携杂着无匹锐意凌空下斩,宛若一道划亮天穹的流星。
瞬间风云皆止,水浪翻腾!
轰然一声巨响,龙舟的整个船头以及桅杆竟然生生碎裂,剑气在冰与雪之间回旋。
曲长负襟袖飘飞,瞬身疾退,负手提剑倒掠回岸边。
水波犹自沸腾不休,周围的人早已惊怔,岸边一时之间竟无人语。
赫连素达看着他,竟浑然不觉自己的嘴已经半张开,心中震骇。
曲长负随手一挥,剑锋擦地一声,收入靖千江腰畔的剑鞘之内。
他这才仿若无事,悠然冲着赫连素达一笑,慢慢地将自己方才的话说完:“——这中原,也从来都不止一个靖千江。”
直到这时,欢呼声才骤然爆发出来,一圈圈向外扩散,经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