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庄生梦蝶,不知庄周梦做蝴蝶,抑或是蝴蝶梦做庄周。
秦天便在这半梦半醒之间,胸腹中琼楼高阁,城池邦国,山川大陆,渐隐渐现,后清晰无比,宛如实景,有农夫伏旱地颗粒无收,有童子读书声朗朗,有痴女子长发及腰等良人,有征夫白发锈茅守边城,有风流国士指点江山为君王,有悍将一剑守孤城,有妖魔飞仙恩怨纠缠三千载,无数人无数事,或名留青史,或相忘江湖,零零总总皆化作尘埃落定,天地万物迸碎凝为一点,消失虚无后,却传来振聋发聩的四字——入我门来!
好比是当头棒喝。
世间万般名利繁华荣辱功过尽归虚天,仙魔一念,我自舍身入无间。
入无间,入的自然是那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地狱道。
舍生成魔的昔日太白七子张妄玄留下四字谶言,乃是为后来人掌灯指路,入他之门,寻己身之道,那天资尚在秦天之上的魔女知意先前之所以功败垂成非是本身火候不足,乃是错入了他人之道,道非我道,何以求之?而原先老魔张妄玄枯坐此地十年,以其入道的境界,非是实力不足以出剑柩,乃是为己道所困,正所谓成也道乎,败也道乎。知意却只寻着他的魔道而去,执念正邪,却又不曾看破何为正何为邪,看似得之,实则失之,故而剑招起,徒有虚神,无有真神。
此时秦天却徒然双目圆睁,瞳中神光熠熠,灿若繁星,仙又如何,魔又如何,不入无间何以入虚天,我自青锋问道,当即是识海中灵犀一点,杳杳然有天道来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体内真气如鲛蟒弄潮,翻江倒海,全身气机境界居然节节攀升,在魔女知意震惊无比不知所措的眼神之下,转瞬间居然生生从武道三流提升至二流巅峰,与那跃入龙门上云顶,一览众山小的的一流境界仅仅一线之遥。
只见秦天一反平日口吻大呼一声“升龙”,好比是那佛门老僧金刚狮子吼,直透心神,令震颤之余不自禁退开的少女全身一个激灵,喊到第二声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也不敢上前,生怕出了岔子,当下单膝跪地,左手结秘印于胸前,右手无名、小指曲如茧,拇指斜搭,出二指作剑,提了全身气力,猛然向下一点,石板当即碎成细沙下陷,一身强横的一流武道修为不遗余力地沿着地面向其传递过去,山石轰鸣。
兀然间,那幅碎裂的倾斜双龙夺珠石壁再度响起一先一后两声龙吟,大潮声起,龙门既成,此时不跃,更待何时?
秦天原本横躺于地的身子居然直挺挺的猛然立起,气势骇人,自然非正非邪,非仙气非魔气,暗黑剑柩之中,周身却恍然有光烟涌动,蛮荒混沌之气扑面而来,也不见如何动作,依旧是圆睁双瞳,灵气充沛的古旧桃木剑镇灵在其一丈开外,悠悠绕身三匝,秦天却是不知其怀中另一件来头更大的灵物更是低鸣不已,欢呼雀跃。
在苦苦输送修为内力的知意眼中,当真是难以置信的异象,当真是要这般跃入龙门?!
龙门一说乃是武道境界两大分水点之一,习武者一旦入武道三流,则体内脉河气海初成,气力不同寻常人,随后习武便如逆水行舟,年年岁岁不懈坚持,终能再上境界,然而这跃过龙门后的武道一流便与前二者截然不同,方算是登堂入室,一柄飞剑在手,则可御风破云斗,得大逍遥。而于道门方术一派,以及释教佛门来说,却无龙门这一关卡,只有到了比龙门更玄乎的天门,才得以殊途同归,而然这两家虽无龙门,修行起来,却比武道更加艰辛,古往今来,无数求长生求自在者,穷其一生依旧是不得其门而入。
而龙门在武道称谓之先,却是有一民间传说,远古时期,漓河水患泛滥,犹以南北两岸,齐燕沿江两地最为肆虐,当世有古皇治水,得知漓河有一处峡谷唤做晋津,两山相对若一线天阙,漓水历其间,于是古皇开山陵凿龙门,后晋津峡谷中有三尺黄鲤得道,欲归海,见有龙门高屹,一跃而过,倏忽间风雨随行,降天火燃其尾,化而为龙。
入武道一流的龙门一关真是缘起此处。寻常武者,要跃龙门必然是厚积而薄发,毕数岁数十岁之功,逆水之中,舟行如意,进无可进,天时机运偶至方有机会一跃而起。而如眼下秦天这般,机运先至,积蓄远远不足,却硬生生从他处借来,诡异霸道绝伦,简直是旱地起龙门,无风唤云雨。知意若非身处其中,又岂能信服?
秦天将全身气息一收,顿时双脚凭空离地三寸,单手剑诀一招,那木剑镇灵仿佛是有所疑虑,不但未如往日般如意飞来,反而避了开去。秦天冷哼一声,也不着慌,居然愈加鬼使神差
地单手举至头顶,屈指虚虚一握,兀然间向上递去,全身光烟竟然化作剑形,冲天而去。
魔女知意早已力竭,摇摇欲坠,就地跪坐一旁,只觉得随之一阵风向上升起,随后便再无声响,莫非这便完事了?
当下大惑不解。
失落、绝望之下,不自觉双眸疲惫欲合。
唯独落地之后的秦天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不知神情如何。
足足是有上百个呼吸的光景。
剑柩岩石穹顶刹那间及其猛列轰响疾至,地震山摇尚不能及,便有一道手指般粗细的湛蓝雷光破碎万物,透过天姥山山体,恰恰轰在那苦望天阙跃龙门的少年眉心。
雷蛇蓝光乍开,四周宛如天帝金乌飞绕,极蓝转极白,微著皆不可见。
知意原本力竭,只凭着一个意念苦苦强撑,此时全身无处不在,透入骨髓的刺痛麻痒传来,如风中残烛,当下便失去了知觉。
然而正处湛蓝雷光中心的秦天却没这般好运了,仿佛是上天故意捉弄这尾不知天高地厚的长河小鱼一般,全身疼痒还算好的,那天灵盖却简直是被掀开一般,一条条湛蓝龙蛇进进出出,识海中千般前尘往事犹如历历在目,如青灯翻古卷,时缓时慢,时而折起一角,时而撕下一页颠倒置之,欲罢不能,惘然若失……
柩中之人却不知山外气象。
天姥山脉上空,白昼现星辰,云雨敝日,有天火坠于野,其间一道细细湛蓝光柱直直落下,方圆数十里山鬼齐鸣。
太白宗诸峰剑首弟子目瞪口呆。李太玄负手抬头,不知所思。
唯独一矮丘山顶巨石之上一长袍持竹杖老人哈哈大笑,解下了玲珑葫芦,豪迈道:“岂止当浮一大白耶!”
事实上秦天从头到尾也并未失去意识,只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此意识是否为己身意识,难以思量,难以名状。
大有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岁之意。
而当己神归己身,睁眼可视物,发现已然不在那漆黑剑柩中,乃是一张有凝神聚气功用的黄花梨双月洞门床,更为讲究的是有返魂香淡溢,卧室虽小,却五脏俱全,井然有序。
秦天下床四顾,墙上有清风明月图一副,重意不重形,画旁有一柄佩剑悬挂,象牙白玉雕嵌剑鞘,素丝垂流苏。
抽剑出鞘两寸,寒光炯炯,吹毛断发,秦天无意间定睛一照,却愕然中发现自己眉心处多了一点漆黑疤痕,如狼毫绘天痕,一笔勾连而成。
难不成是应了那句: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