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这里的水很美,像你的眼睛。
白墙院子里,种着一颗很高大的柚子树。
树枝越过了院墙,伸到了隔壁邻居家的院子。
每逢柚子结果的时候,吕中棠都会让邻居用竹竿打下来一箩筐,分给家里的小孩们吃。
邻居家从外面打了鱼,回来的时候也会分给他两条。
午后,两个老头子常常会在门前架上一个小桌,端过来两个小马扎。
摆上一副旧象棋,就能从午后杀到日暮黄昏,直到各家的老婆子做好饭催促起来,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约好择日再战。
这些年,吕中棠就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如果吕依依真的不来看他了,他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会有自己的人生和牵挂,会逐渐远去,会和那颗柚子树一样开花结果。
他和老伴也会逐渐远去,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就是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有一天她想回家了,他就把门敞开,张罗一桌好菜。
现在,姑娘回家了,还带了两个漂亮的女娃娃和一个俊秀的小伙子,他很知足。
和方槐是怎样认识的,苏松屹的身世问题,和方知嬅关系如何。
这些多余的话,他没问,因为这都是女儿的家事。
当父亲的,一向话不太多。
“妈现在身体还好吗?”
吕依依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
“挺好的,肯定比我慢一步走。”
吕中棠淡淡地道,他和老伴平时没少拌嘴。
当面称老伴儿,背地里就骂对方老不死,这是常有的事。
“大过年的呢,别说这种话,不吉利。”
吕依依微微蹙眉。
“老婆子,咱姑娘回来了。”
吕中棠冲里屋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句。
“哟?咱们家还有姑娘啊?”
从里屋走出来的老婆婆,见着了吕依依,挖苦了一句。
“妈!”
吕依依心里有些亏欠,恭恭敬敬地走上前。
蓝采薇横了她一眼,没想理她。
“外婆,我来看你了!”
闵玉婵微微笑着,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
“你都几年没来看我咯。”
老人看向闵玉婵,语气缓和了几分,略带几分抱怨。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坐吧。”
见到了孙女,蓝采薇心情好了不少,没好气地对吕依依说道。
“是,妈。”
吕依依低着头,把姿态放得很低。
她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嘴上说着什么今生今世永不相见,其实当初吕中棠递给她存折,就是经过了蓝采薇的授意。
见惯了吕依依强势的一面,再看她此时的唯唯诺诺,苏松屹和方知嬅不由得暗自发笑。
堂屋里的装潢很简朴,都是些木质家具。
地板还是水泥,连瓷砖都没有贴,更不用说木质地板了。
没有空调,屋子里有些冷。
在城里待习惯了的方知嬅都有些不适应,把手笼在了袖子里。
“妈,我不是寄了钱过来吗?屋子里怎么不装个空调?冬天得多冷啊。”
吕依依看着屋里简陋的家具,有些抱怨。
“钱都给你存着你,没花。这不是怕你突然在外面又没钱了嘛。”
蓝采薇喃喃地道,端着两杯热茶走了过来,递给了苏松屹和方知嬅。
“娃娃们,喝点热茶,乡下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
“谢谢外婆!”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哎,长得真好啊。”
蓝采薇连连点头,瞅了苏松屹好一会儿。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啊,比玉婵小两岁。”
蓝采薇嘀咕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婆子,去做饭吧,孩子们赶过来,估计也都饿了。”
吕中棠抽着一卷旱烟,淡淡地道。
“爸,试试抽这个吧,这个是好烟。”
方槐拆开了一包软中华,递了过去。
他虽然不爱抽烟,但身上随时都会带一包拆开的烟,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
对于成年人来说,烟是一种用于交际的媒介。
吕中棠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根中华。
方槐拿出打火机亲手为他点上。
吕中棠吸了一口,软中华的烟草味比较恬淡绵软,没那么烧口。
确实是好烟,但他抽不惯。
“以后别买这么贵的烟了,浪费钱。”
老人摆了摆手,还是觉得旱烟更适合自己。
他知道这烟不便宜,100块钱一包。
镇上有户人家的儿子发达了,婚宴上就发的这种烟。
他收了一包,但一直没舍得抽,让老婆子去换了一百块钱,买了几斤猪肉用来做腊肉。
隔壁家那小老头之前也拿着这种烟在他面前吹嘘,说他儿子有多么多么孝顺,过年来看他就带了中华。
而你家闺女几年都不回来了,你都成空巢老人啦
瞧他那得意劲儿,今儿他也抽上中华了。
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旱烟呢。
其实那种劣质的烟草尝起来很烈很辣,特别烧嗓子,味道在嘴里要留很久,口感一点也不好。
“爸,以后少抽旱烟吧,旱烟没滤嘴,对身体伤害大。方槐给您带的都是好烟呢。”
吕依依说着,将手里拎着的酒和礼品放在了柜子上。
“不用你们买东西过来,过年多来这边走动一下就好了。”
吕中棠吸了两口中华,总觉得拧巴。
看到孩子们过得好,他自然是开心的,但老人家总有些自己的倔强和尊严。
方槐跟着蓝采薇一起进了厨房,和她一起准备饭菜。
厨房里做饭的灶台都很老旧,是那种烧麦秆取火的土灶。
每到晌午和黄昏,泛黑的烟囱里就升起袅袅炊烟。
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直流泪。
不过,用柴火烧出来的饭很香。
“给孩子们烤几个红薯。”
蓝采薇说着,佝偻着腰从蛇皮袋子里摸出了几个红薯扔进了土灶里。
一边煮饭,一边烤红薯。
灶台里的柴火燃烧着,喷涌出青色的熏烟。
老人眯着眼,眼角皱得厉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做饭,那双眼睛好像就是因此变得混浊无光。
“咳咳,你跟那丫头是怎样认识的?”
她往灶台里添了一把柴火,冲方槐问道。
“我们俩是高中同学,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方槐将备好的菜放置在蒸笼,笑着道。
两人一边聊,一边在厨房里忙碌。
方槐是个不怎么健谈的人,蓝采薇倒是有挺多话讲。
无非就是类似于我家依依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太强势了,性格很倔,希望你能多包容一下之类的话。
方槐说没有,她很好,很温柔,而且善解人意。
蓝采薇皱得厉害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临近饭点之前,红薯都已烤好。
老人家这就拿着烧火钳从灶里将表皮烧得焦黑的红薯夹出,放在了篓子里,给孩子们送去。
红薯很烫,外面焦黑的一层皮拨开之后,像南瓜一样橙红的红薯肉就冒了出来,升起灼热的气息。
乡下条件有限,老人家也只能做到这些。
方知嬅和苏松屹都没有嫌弃,欣然接受了老人的好意。
只是在吃烤红薯的时候,方知嬅的手指和嘴边都弄得乌漆麻黑的,闹了不少笑话。
吕依依则特意打电话叫了人过来安装空调和暖气。
“电磁炉和燃气之类的也要装。”
闵玉婵一边打量屋里的设施,一边补充。
吕中棠说不用那么麻烦,但吕依依却执意要装。
“以后孩子们来这里过年,过夜的地方,条件不能这么差吧?”
吕中棠听着,也觉得是这个理,所以就不反对了。
餐桌上的菜也称得上丰盛,腌好的鸡肉、红烧腊鱼块、猪肉香肠、糯米丸子……
都是南方一带比较常见的年菜。
“孩子们,多吃点啊。”
蓝采薇看着三个孩子,和蔼地笑着,往杯子里倒了姜丝可乐。
冬天喝这个可以祛寒,但苏松屹不是很喜欢。
因为可乐含糖量特别高,煮过之后,没有了“汽”,尝起来就格外地甜。
但是老人家的心意,他不会拒绝就是了。
“爸,霏霏今年回来吗?”
吕依依问了问妹妹的近况。
“没,她跟我们闹了点脾气。”
吕中棠夹了一个糯米肉丸,一边吃一边点头,觉得这女婿做饭的手艺真不错。
“你是厨子吧?”
“嗯,是厨师。”
方槐微微笑着。
“厨师好,厨师好,依依不怎么会做饭。”
吕中棠有些嘴笨,不知道该怎样把话说得圆满又动听。
思忖了好一会儿,又拿起了半瓶没喝完的牛栏山。
“爸,喝这个吧,这个酒喝完了嘴里没别的味。”
方槐开了一瓶茅台,给他杯子满上。
吕中棠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心想这女婿还真是上道。
“妈,霏霏她?”
吕依依看向蓝采薇。
“嗐,她那两口子想在市区买一套房子,听说你寄了一些钱给我们,就问我们要。”
“我们没给。”
蓝采薇说着,悠悠一叹。
吕依依寄过来的钱,她愣是一分没敢花,生怕有一天她在外面又遇到了困难,钱不够用。
吕依依现在一年赚多少钱,这两口子完全无法想象,她根本不需要他们为自己省钱。
老人家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乡下,见识不多,啥也不懂,但心还是好的,希望女儿过得好。
餐桌上,吕依依跟着妈妈说了好多好多话。
她是一位母亲,同时也是一个离家多年的女儿。
方槐和老丈人都是话不太多的人,就是吃着菜,听她们说话,时不时碰杯喝酒,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兄弟。
苏松屹和两个姐姐吃完了饭,就出了院墙,沿着河岸散步。
这片水乡很寂寥,仿佛与世隔绝,没有被污染过。
古色古香的街市,从桥下飘摇的乌篷船,河边的捣衣声,还有青砖绿瓦白墙漆的低矮房子。
这里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没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哗。
唯有间或从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会打破这份静谧与祥和。
“玉婵姐,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
苏松屹沿着河岸走着,看着乌篷船上的人沉稳有力地摇橹,很有韵律地在水面拍打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这是水乡独有的音色。
“时间待久了,你就不会喜欢了。”
闵玉婵莞尔一笑。
水乡偏居一隅,只适合短暂驻足,哪里能和大城市的浮华壮丽相比呢?
“至少现在是很喜欢的。”
苏松屹走过古桥,侧目看向远处的灯火。
“要不要去船上玩玩?”
闵玉婵朝停靠在岸边的小船努了努嘴。
“好啊!”
苏松屹欣然应允,看向方知嬅。
“你们玩吧,我在船上会晕,我想去前面看看。”
方知嬅看向不远处,两只舞狮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舞蹈着,活灵活现。
花鼓灯的声音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他们吃着扯白糖,彼此追逐嬉戏着,一边走,一边将摔炮扔在地上。
“小时候,我经常和外公坐在船上出去抓鱼采莲蓬的。”
闵玉婵带着苏松屹上了外公家的旧船。
两人坐在船上摇撸,沿着河道缓慢滑行。
苏松屹的胳膊和她挨得很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感受到臂膀传来的柔软,还有心尖的旖旎。
回想起早晨在卫生间的那一幕,他有些想入非非了。
他侧目看向闵玉婵,她将长发撩到了耳后,侧脸精致的轮廓与曲线一览无余。
光线有些昏暗,他看不清她眼底的烟波。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闵玉婵侧过脸,正好迎上了他的眼神。
短暂地对视一眼之后,两人都像触电一样将眼睛移开。
在她转过脸的那一瞬间,苏松屹能看见,她眼底倒映出的两岸的灯火,皎洁的月光,还有自己的脸。
闵玉婵摇着橹,心不在焉地垂首望向河面。
暮色苍茫,岸边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在夜色下散发出暖光,与月光交相辉映,点亮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水底倒映着的,仿佛是另一个透明的世界,遥远又神秘。
用“往来人渡水中天,上下影摇波底月”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这里的水很美。”
闵玉婵如是说道。
“像你的眼睛。”
苏松屹轻轻地道,凉风吹开他额前的头发,露出俊秀的眉眼。
两人再次对视,这一次没有一触即分。
他和她就这样看着彼此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心跳渐渐加快,脸颊也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