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擦一下吗?”
罗里递给他一方手帕。
他刚刚喝得太快,漫不经心的,晶莹酒液蜿蜒而下,还沾湿了衣服。
罗里随身带的手帕?
谢祺愣了下,道谢接过。
其实桌上就有面巾纸。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
“你……邵连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正在擦拭的手一顿,机警地瞥了罗里一眼。
像是在发问,你怎么知道?
“之前你和邵连的事……知道的人挺多的,”罗里一字一句,慢慢组织语言,“邵连现在还是校友会的理事,我们多多少少听说一点。”
谢祺定定看了罗里一眼,蓦地轻笑一声。
他一时没有接话。
只是垂眼摆弄桌前的酒杯,神色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在想怎么回答,也许什么都没想。
罗里从没见过这样的谢祺。
两颊生红,双唇水润,眼波潋滟,似乎能折射出四周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
就连他搭在玻璃杯上的白皙手指,也隐隐带着水痕,许是喝酒是溢出来了,沾染了馥郁的酒香,也让人似乎能想象出他指尖的温热。
叫人移不开眼。
然而他垂下眼的神态仍是清冷的。
只要一与他见面,罗里就会想起他们初见时的那场雨,好像那夜里雨水的清冷,都已尽数融合在谢祺身上。
实际上确实如此,谢祺天生一张清纯的脸,无论是弹琴时还是聊天时,都有种清冷之感。
这种清冷并不是扑面而来的冷淡,也不是拒人千里,像春末冬初涓涓的溪流,潺潺的,吸引人靠近,直到真要把手放入水中时,才摸到如许冰凉。
罗里明白他的异样感源于何处了。
不是清纯,应该是清丽。
清纯为表,艳丽在里。
这份艳丽隐得极深。唯有在他抽烟那一刻或是现在喝酒这一瞬间,才从指间透出一点线索,让自己觉察到。
邵连会见过这样的谢祺吗?
他陡然想起,以往人群里熙攘八卦时,总有人着重强调“邵连让谢祺往东他就不会往西边看一眼,邵连不许他喝酒他就推了同学间的酒局”,言语间嗤笑声极为明显。
按纷纷扬扬的传言来说,谢祺应该就是那样一个死心塌地的傻子才对。
可眼见为实。
他明知自己刚刚的问话已经有所越界,也明知谢祺此时闭眼不说话称得上一种回绝。
也许谢祺并不喜欢和别人谈及这么私人的话题,又或许,在谢祺眼里,他们的关系还没近到这一步。
可他想要再进一步。
“我最近听说了一些消息,”罗里斟酌着,“你参加的那个比赛,我也知道。呃,我是说,其实最近邵连做的的事挺多的,基本都是为了帮许迟……”
他一直细心观察着谢祺的表情。
但谢祺只是安静地坐着,无论是邵连,还是许迟,似乎都不能激起他的反应。
这给了罗里一点鼓励。
他继续往下说:
“这里的圈子也就这么大,他这样做让不少人有意见。如果你需要帮助……”
“不。”
谢祺终于开口。
大概是酒意上头,他从脖颈开始泛红,一直到脸颊,连眼神都有点迷蒙,恹恹的。
声音有点阻滞,粘稠,仿佛发出得很艰难似的。
罗里霎时就有点后悔。
他的确能猜出谢祺大概是为了什么而醉。
邵连为着许迟奔走的事,早就被不少人看在眼里。别的人并不是心甘情愿给许迟让路,但邵连的面子摆在那里,加之他也给人家许了不少好处,事情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目前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这个比赛。这个比赛也算是行业里比较有知名度的,他们院校参加的人不少;决赛名单不久前刚公布,谢祺赫然在列,且名次超然。
谢祺本来就画技精湛,进入决赛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拿到最高奖都并不稀奇。
事实上以他的成绩和长相,要不是他缺心眼似地死死追着邵连,估计追求者也不会少——但他率先成为了众人眼里的笑话,自然没人会提这一茬。
好巧不巧许迟也参加了。
邵连会对谢祺说什么,谢祺为什么偏偏今天喝醉酒,他闭着眼都能猜到。
——他对邵连与谢祺愿打愿挨的事情早有耳闻。
但或许他不该这样直说。
谢祺朝他望过来,他竟一时分不清那双漆黑眼睛里,盛着的是灯光还是泪光。
“对不起。”他冒进了,不该直接提起谢祺的伤心事,“……你别难过。”
“其实还好,”谢祺呆了一会,扯出一个笑来,“只是有点遗憾——那张画我画了很久的,但不能交上去了。”
果然如此。
猜测成真,罗里一点都不觉得喜悦,一口气堵在心口。
他家世出众又交游广阔,见识过不少阴暗事,却没见过当事人这样心甘情愿的。
好似一点犹豫都没有,轻而易举就把自己的心血舍弃了。
就为了邵连?
他甚至没有表露出一点愤怒。
只是很轻微地笑一下,然后告诉自己,就这样,结束了。
怎么能这么傻?
“其实可以不听他的,毕竟你都画了这么久了。”
罗里斟酌许久,才极其温和地劝了一句。
邵连在谢祺心里地位太高,冒然劝解只会起反效果。
要劝只能一步步来。
其实照他来看,谢祺直接分手才好。
谁会觉得邵连对谢祺有真心?他不相信谢祺自己觉察不出。
“没事。”依然是清而淡的口吻。
罗里皱了皱眉。
“反正是最后一次。”
罗里眉心一跳。
“什么意思?”他声音平稳,很好地掩饰住了心里的波动。
“我想分手了。”
谢祺往后靠去,还是笑着的,笑容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真是太好了——”,罗里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受过太多折磨,不值得继续下去。”
“你知道很多我和他的事么?”
“呃,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罗里实话实说,随后补了一句,“但比赛这件事……我打听了一下。”
然后猜得八九不离十。
谢祺点点头,像是对这回答早有预料,一时间无话可说。
“其实你可以不退赛,”这回罗里直接许多,“既然都想分手了,何必这样委屈自己?——其实你本来就不用对他言听计从。”
“不止如此,”谢祺闭了闭眼,好像紧绷的弦突然放松下来,笑容松快些许,“这幅画我也不想要了。”
不待罗里发问,他从旁边的袋子里抽出一幅画来。
这画已经裱好了,相当精美,足见画主人的用心。
很明丽的色调,大块的澄明的黄,纯粹的温暖的红,色彩浓烈,笔锋饱满。
公园里有飞鸟掠过,天空上挂着气球,花坛姹紫嫣红,长椅上挂着一件外套。
构图和色彩都堪称惊艳。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把自己的外套送给了我,”谢祺声音很淡,好像这事已经激不起他的情绪,“那天是雷阵雨,很快就放晴了。”
罗里没有接话,只是专注望着他,蓝眼睛里映出他的脸。
“不过都过去了。”
谢祺望着桌上的画,有点失神。
这倒是个巧合,他前世的初恋也是在第一次见面时把外套给了他。
不同的是,原身不明白,但他却早早清醒。
不过一件外套而已,不值钱。
也不值得惦记。
“要不要我带你去看一下那套房子?”罗里转移话题,“我朋友是设计师,今晚刚好有空。”
他不想看谢祺沉浸在回忆里。
“嗯,谢谢你。”
“不用谢,”罗里递给他一杯刚点的蜂蜜水,“其实你可以多参加一些活动,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谢祺看着他,眨了眨眼。
“也许马上就能遇到更合适的人。”
“是吗?”谢祺慢慢啜了一口蜂蜜水,嘴唇红润些许,“其实我不怎么期待。”
罗里沉默又安静地看着他,蓝眼睛相当纯粹。
“别这样,你只是没有遇见正确的人,爱情总是存在的,”他蓦地开口,“loveisnot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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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bendswiththeremovertoremove,”谢祺接话,把蜂蜜水一口饮尽,“son116?可我不喜欢这一首。”
哪有什么长长久久。
心动于他,永远只是昙花一现。
“我想你只是识人不善,”罗里坚持,调侃一般开口,“人们经常因为前任而不相信爱情。”
今晚罗里的话着实有些逾越。
谢祺不太喜欢这样聊天,又不是在演文艺电影。
爱情,情爱,他早就不追寻这个了,在一起反正无非是为了快乐。
当一段关系让他不悦时,他就干脆利落地分手,或者换人。
相当简单,没有什么言说的必要。
他忽然觉得有点扫兴,耸了耸肩:
\"无所谓什么原因,我已经不相信了。\"
见他不想再聊,罗里明智地闭嘴,两人起身往外。
恰巧在门口和老板相遇。
“老板好。”
谢祺乖觉地打个招呼。
“和朋友来玩?”徐绍笑眯眯地打招呼,俞一承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这小朋友的朋友还挺多,在酒吧一前一后约两个,而且前后两人和小朋友相处的氛围还都不太寻常。徐绍心情有些古怪,面上却笑得亲切。
咳,年轻真好。
谢祺和老板寒暄几句,眼睛就往老板身旁的人上瞟。
礼貌性的,带一点好奇,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徐绍顺理成章地介绍一下,开玩笑似地,说也是这家店的老板,让他认一认。也没说谎,毕竟俞一承投了点钱。
小朋友果然点头叫一声老板好。
俞一承微微点头,并不接话。
他对别人私事不好奇,但并非不知世故。徐绍都看得出来的事,他自然也看得出。
谢祺倒是光明正大地正视他,可能是因为有些醉,双眼亮晶晶,盈盈的。
他今天的眼神有点冷淡,不像送伞那天。
他今天手上没有别袖扣。
回忆中画面涌现,谢祺一边分神回想,一边和徐绍他们道别,和罗里一起向门外走去。
在车里他也并不消停,好似来了灵感,抽出笔就开始画。
罗里贴心地放慢车速。
“在车里还是少画画,保护眼睛。”
思考片刻,罗里还是叮嘱一声。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句嘱咐不合时宜,但……他就想和谢祺说说话。
刚刚谢祺似乎不太想理自己,他想找补一下。
“嗯,”谢祺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的眼睛真好看。”
“是吗?”罗里不明所以,但语气立刻松快不少。
“是,像我见过的蓝宝石。”
罗里心满意足,不再说话,打开音乐,专心开车。
谢祺在纸上细细描画。
雨夜里给他送伞的人。伞柄泛着金属冷光,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着。
手腕往里一点,深黑色的袖口上别着一对袖扣。
袖扣上镶嵌着蓝宝石,澄澈明净,即使在黑夜里也是一抹亮色。
一滴雨水飘进来,落在宝石面上,悄悄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