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兮当然并不是在诈孟怀安。
她来得早,看到是孟怀安主动走到孟怀璧身后想推他却被反杀,若是不知前情,旁观者只会觉得孟怀安害人不成反被打是活该,但对于了解前因后果的她来说,她理解他的报复行为,也不认为孟怀安对她解释时带的那点小心机有什么不对。
原书中对孟怀安几乎没有正面描写,只是从旁人的话中侧面描绘了他从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从小生活在轻视和敌意之中,突然多了个正常对待他的人,他难免为了继续得到她的正常对待而不希望给她留下任何糟糕的印象。
只是,她刚才犹豫要不要揭穿他时想到了从前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段子。说是一个母亲为了照顾孩子的情绪,在孩子说谎时并没有揭穿,她以为这是为他好,然而久而久之,她的孩子竟长成了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并不是说他不说谎,而是他说着拙劣的谎言,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他却自以为隐瞒得很好。
人与人的交往忌讳交浅言深,可既然她救起了孟怀安,改变了他的未来,就天然地拥有了对他未来人生的责任——当然,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
“我不是在责备你。”甄兮依然轻声地说着,“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说有可能被戳穿的谎言。”
孟怀安嘴唇颤动,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对不起,兮表姐……”他心中乱成了一团,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也好似沉入水中,一点点下沉。
“没关系的,我说了我没怪你。”甄兮道,“昨日你落水回去后可有觉得不适?”
孟怀安一怔,下意识想点头,想告诉兮表姐,他浑身难受,好得到她的一丝怜惜,可对上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想起她刚才的话,到喉咙口的话便被他咽了回去,他摇头道:“没有。”
甄兮笑道:“那就好。你现在能站起来么?”
孟怀安点点头,低声坦白道:“我没受伤……也不疼。”
甄兮见他站了起来,便指了指心湖道:“现在跳下去。”
孟怀安蓦地抬头看着她,困惑又茫然,可随即他咬唇点头应了,转身朝湖边走去。他想,这是对他撒谎的惩罚,这是他应当受的。
却听甄兮道:“我见你那个小堂弟头上受了伤,即便他不告状,那样的伤口也必定会有人过问。我知道你的处境,若被你的长辈们追究起来,我怕你要吃苦头,倒不如自己吃点小苦,以免去大苦。”
孟怀安虽只能隐约明白甄兮的意思,可当他知道她这不是在惩罚他,而是在帮他时,他那颗沉入水底的心顿时又热烈地跳动起来。
他往常不是个会反抗的人,他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有什么苦都自己往下咽,因为反抗了也没用,只会得到更激烈的镇压,对人倾诉也无人会听,反而会被狠狠嘲笑。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当没人怜惜你的时候,那就不要表现出哪怕一点脆弱。
可昨日他遇到了兮表姐,遇到了第一个会怜惜他的人,所以他敢从汤嬷嬷桌上抢馒头吃,敢对孟怀璧实行报复。
他感觉到另一个自己苏醒了。
但那个自己太张扬了。
兮表姐可以救他一次两次,却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他若不能控制自己,迟早会被自己害死,甚至牵连了兮表姐。
孟怀安回头朝甄兮笑了笑,那笑容十分阳光,满是少年的青涩与朝气。
“我明白了,谢谢兮表姐。”
他在湖边蹲下,试探着探出脚,习惯湖水的冰凉后便整个人沉了下去。
他记得昨日沉入水中时他明明怕得很,可如今或许是因为有兮表姐在,他竟然一点都不怕了,即便水没过头顶,他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也毫无惧意。
孟怀安湿漉漉地爬回岸上后,便听甄兮教他:“不要告状,不要说你那堂弟一句坏话。别人问你怎么弄湿的,你也绝不能说是你堂弟推的。你只要坚持,你没有动手就可以了。”
孟怀璧是大房庶子,大老爷孟世英古板公正,对这个庶子又没那么宠爱,这其中自然有转圜余地。孟怀安是二房庶子,二老爷孟世坤很不喜欢这个庶子,若得知他跟大房庶子的恩怨,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会怪罪孟怀安,然而她要的就是孟世坤不分青红皂白,再加上孟怀安这明显吃了亏的可怜模样,大房无论如何都不好再追究,甚至还会拦着孟世坤,也不让他借题发挥。
孟怀安很认真地点头应了。
甄兮让他站到湖畔亭下的避风处,看着他这一身狼狈的模样十分满意。他的身体素质看来还不错,昨日落水后都没事,所以她今天才想着再冒一次险。不然的话,她怕孟世坤会借机发作,对这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庶子施行家法,以孟怀安的小身板,真被打上二十棍,可能会走回原书故事里的老路。
她绝不能让这事发生,为此她甚至愿意作伪证。
之前,远远看到孟怀安在这儿时,她就借口说天气不错想要在湖畔亭中作画而让青儿回去拿用具,那么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她、孟怀安和孟怀璧三人,她一个“不认识”孟怀安和孟怀璧的外人,有必要说谎么?在旁人看来,当然没有,那么她的话自然可信度极高。
“另外需记得,你不认得我。”甄兮最后又叮嘱了一句。
孟怀安郑重点头,他与兮表姐的关系,没必要让旁人知晓。
二人才刚约定好,便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见孟怀安,就将他抓起来带回去。
甄兮随手抓了个人问道:“可需要我去做个见证?”
被她抓的那个人愣了愣,他也没闹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认识甄兮,便随口应道:“你跟来吧!”
于是甄兮默默地跟在了后头。
孟怀安没有挣扎,只回头看了甄兮一眼,见她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略有些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心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青儿带着整理好的各种工具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片于她来说有些惊悚的宁静。
——表小姐呢?!
这时候的甄兮已跟着这些看着凶神恶煞的仆妇和小厮来到了东苑的卧石轩,这是孟世英的书房和会客室。
此刻时间尚早,孟世英尚未去兵部当差,见妾室周氏带着脑子破了个洞的儿子来哭诉告状,他不得不先派人去请他的弟弟过来,再着人去把伤人的孟怀安带过来。先来的是孟怀安,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孟世英不禁皱了皱眉。
甄兮混在仆从中跟着进了卧石轩,还没轮到她上场,她便躲在一旁,注意到孟世英的神情变化,她知道自己做对了。
身后有人叫了声“二老爷”,甄兮回头,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沉着脸大步走了过来。他与室内的孟世英长得有些像,只不过相似的容貌,一个是严肃的中年美男子,另一个却是有着油滑相的中年纨绔。
这正是孟怀安的父亲。
甄兮正忍不住感慨幸好孟怀安从他父亲身上遗传过来的基因表达出来得不算多,却见孟世坤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正好在进不进出不出的位置,孟世坤从外头过来,她无论如何也躲不掉。
她自然地垂下视线,恭敬地唤道:“二表叔。”
孟世坤顿了顿才想起她这称呼的由来,又多看了她一眼,这才嗯了一声,进入堂屋。
甄兮趁机跟在他后头走了进去。
室内有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倒没人问起她。
见人到齐了,下人就把屋子门关上。
甄兮庆幸自己跟得快,不然可能要被关在门外了。
孟世坤一进去就看到了雕像似的杵在屋子中央的孟怀安,他大怒道:“逆子!”
说着抬起脚就要踹过去。
甄兮提起了心,下一刻听到孟世英威严的声音道:“二弟,事情没弄清楚,不要动手。”
孟世坤这才收回脚,转头去看他的大哥。
“大哥,是我教子无方。”他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
孟世英道:“二弟,今日我叫你过来,并非兴师问罪,只是怀安毕竟是你的儿子,要弄清楚事情原委,需得你在场。”
孟世坤道:“大哥,我人也来了,你这便开始吧。”
孟世英点点头,看向身边依然在小声啜泣的妾室周氏,微皱了皱眉道:“当着二弟的面,说说看怎么回事。”
周暖玉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回爷,方才怀璧哭着跑回来,妾身见他头上破了个洞,血流个不停,问他他却不肯说,追问了几句他才告诉妾身,是安少爷打的。”
孟世英又看向孟怀璧。
在孟怀安面前嚣张跋扈的孟怀璧此刻却如同鹌鹑,头上缠着块锦帕,对上自己父亲的视线,慌忙低下头嗫嚅道:“伤是安堂哥打的。”
孟世英这才看向孟怀安,问道:“怀安,你怎么说?”
只站了这么会儿,孟怀安脚下已多了一团水渍,他的唇色如同面色一样苍白,闻言只是动了动唇,便垂下了视线。
他的身量虽与这个年纪的少年无异,却瘦削得多,站在那儿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走。
孟世英不喜欢没有少年朝气的男孩,可这时候却只能放缓了语气道:“怀安,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伯父为你做主。”
孟怀安这才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孟世英一眼,终于颤着声音道:“我没有打他。”
“他打了!”
没等孟世英说什么,孟怀璧便气恼地叫道。
要不是孟怀安突然松手,他怎么可能摔倒?他没想到孟怀安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一时间没能控制住情绪。
孟怀安顿时一个哆嗦,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孟世英的目光在低垂着头似乎很惧怕孟怀璧的孟怀安身上和自己那胖得快赶上球的庶子身上打转。无论怎么看,被欺负的都是孟怀安。
周暖玉抬眼看了看瘦弱的孟怀安,再低头看着自己儿子头上包的帕子,垂首哽咽道:“爷,您知道怀璧向来乖巧,在这样的大事上绝不会撒谎,请您为怀璧做主!”
有姨娘撑腰,再加上自认为说的都是真话,孟怀璧当即大声道:“就是他打的我!爹您要给我做主啊!”
与孟怀璧那大嗓门相对的是,孟怀安依然用那听起来没什么力气的声音固执地重复道:“我没有打他。”
“你打了,你就是打了!”孟怀璧大声道。
“怀璧!”孟世英讨厌人喧哗,冷下脸斥责了一声。
孟怀璧吓得赶紧闭上嘴巴。
孟世英看向自己的弟弟。
孟世坤一直坐在旁边悠闲地喝着茶水冷眼看着,见大哥看向自己,他冷漠地笑了笑:“大哥,依我看就是这个逆子干的,你让他受一顿家法给怀璧出出气也就是了!”
孟世英皱眉道:“二弟这是什么话,弄得好像怀璧冤枉怀安似的,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能受罚。”
甄兮抿了抿唇,她这个角度看不到孟怀安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得到,孟怀安在亲耳听到他的父亲竟如此冷漠,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被冤枉时该有多难过。
孟世英环视一圈,忽然注意到面生的甄兮,他看出她不是丫鬟,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位是……”
“大表叔好,我是甄兮,前几日才来的侯府。”甄兮见轮到了自己,眼也不眨地柔声道:“方才大表叔派去的人带怀安表弟过来时我正好在场,不知谁说让我跟来当个见证,我便擅自跟来了,望大表叔见谅。”
她就不信这时孟世英还会把派出去的人都叫进来问一遍是谁让她来的,这种时候,自然是先尽快将孟怀安和孟怀璧这事解决。即便他真叫人进来询问,她也不怕,虽说是她主动询问,但确实有个人说了“跟来吧”,她这可不算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