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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成这些年风里来浪里去的,经的事多了,总觉得祸福相依,心想事情不见得纯粹是坏。

皇后不这么想,她父兄包括鼎力支持她的族亲不这么想。

太子出生之前,后族人心不齐,正是兴庆的存在让他们拧成一股绳,整个家族团结起来给皇后和太子支持,在这一年多内他们悄然壮大了阵营。现在兴庆毕竟还太小,人人都在等,等他长大。

三岁以前皇子们可以养在母妃身边,但也是由奶嬷嬷带,拨宫人伺候,不与妃嫔同住一屋。兴庆住在坤宁宫,他奶嬷嬷是国丈寻来塞进宫的,包括跟前伺候的太监宫女往上几辈都查过身家清白得很,这些奴才的家人全捏在国丈手里,宫里有人背叛宫外就有人赔命。整个坤宁宫严防死守,妃嫔们哪怕想要有所动作都还没寻着机会,兴庆好好长到一岁多,翻过这年眼看就要满两岁,出了意外。

没错就是意外。

这让皇后如何受得了?

兴庆那左脸都划烂了,血道子很深,横贯他半边脸。他从小被皇后当心肝养的,要什么给什么,伤成这样他醒来就喊疼,要母后。皇后看过差点昏厥,没顾得上去哄太子,转身找上太医,左右院判都在外边侯着,皇后问他们这伤能不能好全?

太医说伤没大碍,不敢保证不留疤。

要是轻轻划一下,仔细养着问题不大,太子是整个摔到大块的碎瓷片上,身上零碎的伤口就有很多处,脸上那道最深,直接把左脸划烂,这么严重谁敢保证丁点疤痕不留?

太医说会尽力,皇后不想听这话,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治好了,别的伤暂且不论,脸上那道绝不能留疤。

“这……”

“治不好你乌纱帽别要了,项上人头也别要了。”

众太医跪成一片,皇后忍着心里的难受进去看了太子一眼,挤出一抹笑安慰他说没事,让听话,跟把人交给心腹嬷嬷,自己去了殿外。原先拨来伺候太子那些人就跪在外头,看皇后出来就有人开始磕头,砰砰磕头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之前自持正宫身份,哪怕心里计较很多,也装得宽容大度。就这回兴庆出事,她下令拖出去杖毙了不少人,处置完宫人转身找上皇帝。

查明是意外,处置了没办好差的宫人,这事还能迁怒谁?迁怒不了谁,只能盯着太医让好生给太子用药,尽量保证不留下疤痕,乾元帝天天去太子那头,也看到皇后是怎么疯的,开始嘛体谅她是太子的母亲,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后来就发现不对劲,皇后根本没多少时间守在兴庆跟前,跟他哭诉也是说万一留疤怎么办?他是太子,他脸上怎么能留疤呢?

乾元帝默不作声听皇后说,待她说完才问:“兴庆他疼,在喊母后你听到没有?”

皇后就哭,说没办法,她没办法去看那张脸,这心揪着疼,疼啊。

“朕还年轻,皇后也是,何必想不开?”

皇后都忘了哭,她拽住皇帝的手腕问:“什么意思?皇上您是什么意思?”

“朕是说,兴庆能痊愈自然最好,如若留下疤痕,你我日后还能有别的孩子,皇后莫要钻了死胡同,多把心思放在兴庆身上,陪陪他,哄哄他。”

“不!太子他不可以破相!”

乾元帝刚才还耐心劝她,这会儿耐心全耗尽了,他一把甩开被皇后拽着的手腕,站起来:“你看着兴庆,看到的当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当真是你同朕的骨血?不,不是。皇后看到的是太子,是储君,是朕百年之后你太后娘娘的尊荣。”

这之后乾元帝也还是向太医询问兴庆的情况,却不再去坤宁宫,甚至颁下旨意说皇后心系太子无心料理宫务,将后宫里大小事交给贵妃以及两位品性不错的妃子协理。

后宫里这连翻动静自然会影响前朝。

众妃嫔娘家觉得机会来了,因太子聚在一起那些近来心急如焚。他们原先藏得很好,最近因为慌了神,露出不少马脚,皇帝猛然发现兴庆才不满两岁他背后竟然就结成了党羽,也难怪兴庆负伤以后皇后疯狂至斯。看明白局势之后,乾元帝满背冷汗,他深思熟虑苦想对策。

假使兴庆能完全治愈,不留疤痕,那国丈必除,必须得瓦解他背后党羽。

若他不幸留疤,国丈必然会催促皇后另生,那局势还没这么危急。

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得早做准备,绝不能陷入被动之中。

皇帝连着几夜没睡好,一直在琢磨这事,他觉得自己先前手段太温和,从今往后必须把动作加快,将权力收回,这样他作为皇帝说的话才能有分量,不像现在做任何决策都有人指手画脚,一上朝就是臣反对,臣不同意,臣以为这样不行。

光皇帝一个人想办法怎么够?

他觉得是时候提拔一批心腹,这样能多些人出谋划策,皇帝生出了新建议事处的想法,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名,排最上的就是翰林院侍读卫成,另外还有几个身家同样清白的翰林官。

又觉得直喇喇叫议事处不好,就在御书房之外另外布置了一处,那处挨着梅园,入冬之后就能闻见梅香,乾元帝亲自提的字叫梅芳斋,题好催促底下人去打了匾额。

取这么个名倒不仅仅因为那处挨着梅园,它还有别的寓意。

乾元帝觉得自己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他亲政有几年,却没能把朝堂掌控在自己手中,很多时候竟然还要看老臣的脸色行事。就像梅香飘来的时候京城正处在寒冬腊月,是全年最难过的时候。但只要熬过这一冬,后面就是春暖花开,乾元帝就指望能在梅芳斋商议出诸多解决问题的办法,熬过这段艰难时期,这样他才能安稳的坐在皇位之上。

九月底,皇帝说在御书房待久了不新鲜,挨着梅园布置了个小书房,叫梅芳斋。

又嫌翰林院安排过来当差的不会做事,总败他兴,他亲自点了几个,命他们轮流来梅芳斋行走。从这时起,皇帝处理政事面见朝臣依然还在御书房,处理完想读书就会去环境清雅的梅芳斋。

梅芳斋周围从来都有帝王心腹守着,不许擅闯,乾元帝说是在里面读书,实际在同他点来的翰林官议事。

卫成算是胆大的,他第一次去梅芳斋,正准备给皇上讲经,皇上就抛出个吓死人的问题。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在中规中矩敷衍几句和说实话之间选择了说实话,话头一起,一说就是半天。乾元帝每次同他聊完心情总是不错,卫成都准备退下了,听皇帝说:“朕记得你是上上届科举选出来的,殿试的时候朕出了一题,问赋税,你写了篇了不得的文章。”

卫成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当时写了什么,满是惊讶道:“皇上认同微臣的说法?”

“你当初可尖锐多了,给的方式方法都有些激进,不过观点很对,合乎朕的心意。朕那会儿忍着没留你说话,很克制点了个二榜第八,让陆文远把你选进翰林院去。”

这下卫成真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怎么可能?

“你还不信?”

“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微臣当初不过是井底之蛙,自以为有些见地,没按耐住在皇上面前现了丑。被选做庶吉士进翰林院之后才明白天有多高,翰林院中比微臣强的大有人在,论学识论文采,微臣样样都不如人。”

“说得不错,翰林院里文采学识比你强的太多了,偏偏朕就记住了一个你,没记住他们。你说这是为什么?”

“微臣不知。”

皇帝喝了口热茶,说:“因为你敢想也敢说,更因为你心里装着朝廷,想为朕分忧,不像有些装的是官帽,只会阿谀奉承。”

皇帝说着都笑了:“要不是朕欣赏你,以你的来历出身哪能这么快熬上来?不是朕让陆文远留人,你连翰林院也选不进。老顽固扎堆儿的翰林院哪是那么好进的地方?”

原先卫成觉得他能点二榜进士留在翰林院可能是皇上借他炒个名声,顺手给了一点好处。卫成觉得这一路走来主要还是蜜娘帮他,现在他知道了,不光蜜娘,皇上还在暗中提拔……亏他原先还挺满意,觉得自己数载之内能升到六品很有可取之处,今儿个扎心了。

皇上现身说法告诉他你想得不对,事情不是那样子的。

乾元帝亲眼看了出变脸的好戏,卫成平常稳重得很,表情真难得这么丰富。他饶有兴味问:“怎么很难接受?”

“没想到皇上这般看得起微臣那篇拙作。”

“没错,朕很喜欢你殿试做的那篇文章,也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要不是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比较当初那些答卷,以朕的喜好看来,点你一甲使得。现在你知道了,心里可不可惜?”

卫成恍惚了半天,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说不可惜:“能得皇上赏识才是福气,能上皇上为臣操心是祖宗八辈儿积德,不比状元强吗?”

走出梅芳斋的时候卫成都感觉他脚下是飘的,出来吹了冷风才清醒一点。

他又变回平常那张脸,将手揣在袖子里慢慢往外走,边走边琢磨皇上那番话,越想越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敢情他从三年前就被皇上视为心腹在培养,养了这么久现在感觉差不多了,准备拿出来试试火候,结果他本人还不知道呢……

这个时候,卫成彻底明白梅芳斋行走是什么意思。

皇上终于按耐不住,想端掉朝上那些跟他作对的老臣。这梅芳斋听着文雅,哪是读书的地方?是机密的议事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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