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死......她一定还没有死!
殷揽月杳无音讯了这许多年,陈朞虽不知她离开隅谷祭坛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但广博的阅历和直觉告诉他,阆风派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
对此,陈朞一直以来自责不已,若是当初他能时时相伴她的身边,陪她一同回去阆风山,应当会有不同的结果。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寻到她,绝不会再放她一人深陷苦难,绝不会让命运把她一个人推向谷底。
当然,陈朞能有这份笃定也绝非感情用事,冲动而行。
自从他察觉到揽月音信全无以后,便日夜查阅天象,观测着揽月的星盘。
而揽月的星盘并无濒死垂危之兆,也并未随着她身故的丧讯而消失,反倒星轮初生有着焕然蜕变之兆。
以陈朞观星多年的经验看来,揽月不但没死,还多半落入轮回,涅槃再生。
陈朞认为自己瞬间闪过的这个念头,并非绝望中的自我慰藉,而是凿凿可据。
仅存的疑惑唯有一处,那便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揽月的内丹修为竟然如此精深,能企达三乘返老还童之术,实在令人高看一眼。
像揽月这般拥有精深内丹、又有着九转金丹之能的卓绝惊奇女子,偏偏深藏不露,有着不矜不伐谦逊之心,怎能不令人怦然心动。
相较之下,陈朞反而觉得自己所掌握摘星之术不过碌碌庸流。
陈朞因修习摘星术之故缺失了双瞳,眼前自此以后皆是葱蒙迷希,但他从来不为此惋惜,因为摘星术让他精进名遂,无敌于天下。
但自从失去了揽月以后,陈朞世界便就此晦暗消弭,暗淡无光,从未有过的那种黑暗就像一只斩而不尽的恶鬼,吞噬了光明,也吞噬了他所有的快乐。
时有甚者,陈朞神行恍惚,失去常态,时常日夜不辨,是梦是醒分不清。
现在好了,他终于决定放下一切,遍游四方,只为寻找他心中的那道光。
与此同时,阆风派殷揽月身故的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庆州云阳的皇宫。
太子嵇含正对着衣架上铺展开的一件轻薄如烟的纱裙看得出神。
那纱裙以初生雪鹭鸟儿的绒羽撵入天蚕丝织就,又掺入了纯银丝线加固,美得犹如清晨时青烟缭绕山谷间烟波千里的梦幻之景,有种漫天虚无的缥缈之美,清奇而玄妙。
黎普自门外走近,垂首恭立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
太子嵇含目不转视,一言不发。
黎普近前两步,再拜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
沉默有种特别的力量,虽是无状无形,却锋利过千万刀刃,可以穿透任何可见或不可见的东西,直抵人心深处。
屋子里仅听能到太子嵇含沉默如石的呼吸,深沉且冗长。
黎普再近一步,屈身恭敬地请道:「殿下,外面准备好了,陛下喊你过去。说是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合卺礼,就算让黎普将殿下绑也得绑去。」
太子嵇含横眉冷眼,侧目而视道:「你是在威胁本太子——」
黎普俯身跪地,拜道:「还请殿下莫要难为小人。」
「殿下?」嵇含冷嗤一声:「我算个什么殿下?我不过是一个受人禁锢的傀儡!傀儡!」
黎普面无表情,隐忍不发,只是静静听着嵇含肆意发泄。
黎普打小便跟在太子嵇含身侧,对于他的性子一清二楚,黎普心知嵇含这般暴怒的样子另有根源,只不过是嵇含自己不愿意面对和承认而已。
自打阆风山上传出冰冰冷冷的丧钟声起,嵇
含便日夜郁郁寡欢,随着那绵绵不休的哀戚之声,嵇含脾气愈发难以拿捏,暴烈易变。
黎普就这么默默地陪在嵇含身后,因为纵览整个穰邽皇宫,能切身体会到太子嵇含此刻心情的,也只有黎普一人而已。
对殷揽月那透骨酸心的疼痛,黎普也有,且比太子嵇含还要创巨痛深,可是太子嵇含却比黎普幸运,起码还有一个男子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哀惋吊唁。
每个人都有一段拊心泣血的悲伤,越是想藏起来,越是容易欲盖弥彰
太子嵇含还在继续咒骂,他的怒容可掬,反手指向自己,自损自厌道:「黎普,来,你说说!我算是什么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却连娶妻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
黎普缄口不语,只是伏低身体匍匐在地,任打任骂。
嵇含愈发生气,瞋目切齿道:「你!说话啊!你只是身体残缺,又不是身体残废!怎的像一块木头一般?!难道你就没有自尊吗?难道你就没有喜怒吗?难道你就不会痛楚难过吗?!」
黎普匍匐的身躯蓦地一怔,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太子嵇含,这回他的眼里噙着泪。
「你——」
嵇含正欲再骂,胡乱挥舞在黎普前面的手臂突然僵直地停滞在半空,他突然愣在了原地,呆滞无神地一动不动。
比起嵇含口中骂黎普之词,此刻他反而更像一尊木雕泥塑。
嵇含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黎普一眼,而后毫无征兆的「哇」地一声涕泗横流,那哭声凄入肝脾。
他揪过黎普,撕心裂肺地喊道:「她死了!她缘何就死了呢?!你我携礼去到阆风山的时候,殷掌门只说她在闭门将养,并未提及说她的病已膏肓、回天乏术啊!怎么就会死了呢......」
嵇含越说越无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蹲在地上,哭泣的象个孩童一样。
「主人......」
黎普悄悄拭了一把垂涕,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或许也无法安慰,因为黎普的心也像缺了一块一般,任它何物也无法修补。
原来悲伤至极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嵇含无法压制住心痛的冲击,不断自责道:「怪我,这都怪我。总以为阆风山尽是些仙丹灵药,定然不会有碍。若我当时能执意探访,及时获知她的情况,定然不会铸就如今大错!」
「主人,已成定局之事,悔之无意。」
黎普低着头,努力不让悲恸蔓延。
嵇含已被悲伤占据,顿脚捶胸道:「粥粥无能之辈!粥粥无能之辈啊......你是,我也是!不不,你还胜过于我,起码不需趋炎附势,陷入身不由己的婚姻......」
黎普为嵇含竭力冷静地说道:「主人,暄煦公主也是好意,自从?华败落后朝廷便在江湖里失了倚靠,而与龙溪派联姻的的确确是眼下最佳之选。」
嵇含木然低吟道:「是啊,龙溪派......乔柯之姐乔慧......牺牲一个我,便可保穰邽山河锦绣,江山稳固......」
嵇含此言里充斥着多少落寞和遗憾。
他澄思寂虑了良久,终于拭干眼泪,挺胸抬头,恋慕地往那衣架上抻展着的「朝岚衣」上看了一眼,灰心丧意道:「罢了罢了,既然她已不在人世了,我娶谁人都一样......」
「主人英毅睿达。」
黎普额头紧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只一事还需托付你,这件朝岚衣是本太子为她所订制,可惜?鼓盟会之时局势混乱动荡,一直寻不到机会。没想到今日成为了我对她唯一的念想,故而本太子托你将它悉心收好,
不许任何人触碰它明净之身。」
「是。黎普遵命。」
「好了,走吧!休要让太子妃待时太久......」
说罢,太子嵇含整衣敛容,浑身霸气凌然地走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