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巴山越岭,临下山前,三人又回首遥望了藏名山“天门”那处巍峨之巅,陡峻的山峦耸立在云海缥缈之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像是在对他们诉说着什么。
穿过“天门”,便是海不波溢,安枕而卧;
舍弃“天门”,便是腥风血雨,抱火寝薪。
可他们没有选择,亦不需要选择,三人分别为阆风、玄霄、翀陵之承袭人,本当一柱承天,堪受其重。
将小葵留在岩壁峭石包裹之中,三人踏着紫苍暮色笃定而行,雾霭泛起,逆风拍打在他们坚毅的容颜之上,显得分外壮美。
方至山脚下,便已有了诡异迹象,藏名山的结界仍在,深扎在瘦土岩隙里,但驻守在周围森然戒备的?华弟子们却未见一人。
揽月凝眉冷色道:“难道说?华尽已得手,便将弟子撤了回去?”
陈朞面如寒江,森然道:“未必。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忘记前些日子趁夜混入?鼓学宫里的那群藏头露尾的黑衣之徒吗?鬼鬼祟祟,怕是另怀鬼胎。”
揽月目光炯灼,视线秋水寒星般定格在陈朞脸上,敏锐道:“你是说可能局势尚未明晰?很可能他们是冲着?华派来的?”
“不好说。但?华派贪猥无厌,欲令智昏,江湖之中屠戮无尽,树敌已深,焉知不会有人寻隙报复。”
陈朞面容淡雅如雾,语气却是萧肃决断,总能入理切情。
“是啊。女真一族,黎僚一族,还有紫泥海的龙鱼一......”揽月自语之音戛然而止,星眸灵动生光,如梦惊醒道:“阿宁......那些黑衣之人难到会是阿宁和飘摇他们?”
“秦寰宇昨夜也是同我有此猜测,我们昨夜恰好尾随了这伙人一段直抵鹅湖之上,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并不曾令对方察觉。”
看来秦寰宇和陈朞二人在私下之时,相谈甚多。
揽月手抵在下颌细细思量,星眸光泽灵慧,轻声道:“这就对了,难怪我会在烨城时遇到阿宁和飘摇他们,无端他们为何会自墉城鞭长驾远而来,加之鹅湖......”
殷揽月茅塞顿开,晶晶双目凝视陈朞,说道:“想要避过?华派的看守,又能穿过千仞宫墙的只有一条水路,而鹅湖好似万丈深潭,唯有避水珠方可遁海避水,如履旱地。”
“恐怕正是如此了。”
陈朞面如白玉,神色紧绷。
揽月的心脏突突直跳,当年紫泥海屠戮龙鱼一族的又何止?华一派,若是百派落入阿宁手中,不知相较栾青山手中,哪种可能性更加和缓一些?
殷揽月长身玉立,心绪纠缠:“管不了这么多了,必须找到百派弟子们现在何处,先将身上的枉思佞毒解了才好。”
“姐姐!看这里——!”
娄皋的声音响起,惊惧短促,言笑不苟。
揽月和陈朞不敢有丝毫怠慢,疾足迅捷,瞬身来到娄皋身侧。
尚未站定,便见娄皋俯身拨开一片蓬松草垛,血腥之气立刻扑面而来。
只一眼,揽月怕是此生便已忘却不掉,渗入眼帘的是几具横尸,像是案板上的肉泥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在这里,阴惨惨,直挺挺地僵硬在地,尸骸陈腐冷僻。
从衣着样貌上来看,生前应当各个清新俊逸,仪表堂堂,浑身装束皆绮罗,腰间绅带处皆绣有一赤色盛莲,由此可见这些晦气殒命之人尽是?华派的弟子。
“姐姐,他们会是被山魈所杀吗?”
陈朞手持滇河剑再进一步扫过草垛,深入几步,更多尸体曝露出来,堆积如垛,充斥着无尽阴森气息。
“应当不是,你们瞧这里。”滇河剑挑开一处歪斜杂乱的草蔓,剑锋指着尸体上贯穿脖颈的刀痕说道:“由此横刀抹颈之痕可见来者不善,出手迅捷狠毒,甚是凶残。”
揽月亦道:“这么针对?华而来,果然是他们?”
恰在此时,刚好一阵山风吹袭过来,掀起层层草浪不断翻涌,原本折伏在草下的具具尸骸如同在浪里漂浮,血芒骇人,宛若炼狱。
三人矗立在这血色炼狱之中,只觉气噎喉堵,心神震撼,身体随着大地一同剧烈地摇动。
“陈胥......”
这是陈朞最担心的事情,不知弟弟现下生死如何。
再逢朔日之夜,天上遗失了月光,沉闷阴晦,大地沉默。
三人加快了脚步,心急如焚地穿过薜萝林往?鼓学宫探去。
?鼓学宫之中此时寂静无声,连鸟雀都感知到了今夜暗潮汹涌,早早寻好了枝丫重叠处栖身,遁迹潜形,以保安虞;草虫油蛉敛声匿迹,茸茸草间一派萧瑟凄凉。
没有了?华弟子和学宫弟子们巡视驻守,三人凭借摘星术一路畅行无阻,虽然意外地发现了几双不属于?鼓学宫的瞳孔,倒也形不成妨碍。
夜雾袭来,一路蹑足潜踪摸行至西寝殿,依旧空无一人,甚至寝殿里不曾有一盏烛火,全然没有白日里百派争鸣热烈之景,四下里尽是死气沉沉。
?鼓学宫如此之大,百派千人此刻会在哪里?
殷揽月渊思寂虑,气韵坚定道:“去献殿。”
于是三人调转方向,穿过栖真门向南行去。
揽月说去“献殿”并非仅靠臆断猜测,虽无任何迹象可表明百派汇集于献殿,可揽月试图将自己摆在阿宁心态上去共感共情。
同样身为一族被屠戮尽灭的她,自然能够理解已被切骨深仇囚禁百年的他。
如果能给揽月一次为女真一族报仇雪恨的机会,必会让那些恶贯满盈的刽子手们跪在先祖面前,引颈受戮,浴血当场,方能大快人心,弥补百年罹难之万一。
沉沉暝色的夜幕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一如满江悲壮的积恨,似乎想要吞噬着她的良善和慈悲。
不......揽月兀自摇头,她不能再想下去,否则怕自己也沉浸在深仇宿怨里无法自拔,反颜倒戈亦未可知。
为避人眼目,三人没有直穿辟雍殿和杏坛,而是决定自尊文斋后绕行一段。
只要脚程够快,不出一刻功夫便可通过大成门,再由西配殿后迂回道献殿西侧。
“姐姐,前面有人!”
娄皋碧瞳如炬,有着鹰鸾一般的金刚之目,敏锐犀利。
“什么?怎么可能!”
陈朞一怔,面容冷峻,摘星术聚焦在娄皋所指的方向,盯住不放。
“陈朞?”
揽月吃惊,若是前方有人,为何摘星术没有任何察觉。
三人暂且停下脚步,侧身紧贴在西配殿墙后,屏息凝神以待观望。
陈朞英锐凛然,摘星术又朝可疑之处注目良久,亦未见异状。
“真的,你看那里,桑梓二树之间。”
揽月和陈朞循声望去,只见在通往谪戒室的小径两侧真的各有一颗桑树和梓树,而娄皋所指的那个“人影”正笔直地站在两棵树正中,因为视角之故,“人影”和粗壮的树影重叠,一时难瞧真切。
陈朞面色僵冷,惊疑骤生:“这怎么可能,若是有人于此驻守,总不会不睁双目。为何摘星术不曾拢获到此人的瞳仁......”
事实上,揽月眼下也瞧得真切,分明是个人影:“难道世上还有何术法,是幽深玄妙更胜摘星术者?”
“这......”
陈朞亦不好妄下定论,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自己博观经典,也不敢保证兼覆无遗。
无论如何,“人影”是站在了一个至关重要之处,若是想自西配殿的掩护下绕至献殿西侧,此处是必经之地,于是陈朞决定亲自上前探幽索隐,若是情急之下不妨覆手将其击杀。
“我同你去——”
揽月拉住陈朞,多一双眼睛,就能为摘星术添一分把握,以保万无一失。
陈朞此次没有拒绝,他心知殷揽月绝非一个柔茹寡断,缓心无成的女子。
庆幸朔日里缺失了月光,方便二人跻身晦暝黑暗里摸索而行,缓缓接近“人影”身后。
那“人影”始终岿然不动,散发披襟,千绦万缕肆意飞扬。
陈朞和揽月相视一眼,顿觉蹊跷,无论此“人”隶属何门下,总不至于历乱无章,邋遢潦倒。
“啊——”
揽月一声低呼,突然跳起,两手紧紧抓住陈朞的手臂,本能向他身后逃躲。
陈朞连忙展臂将揽月护在身后,却见揽月脚下刚好勾住了一段条状缎带,簌簌飘荡,如旗帜般招展。
“咦?”
揽月将它捡拾在手,趁着微弱之光细细打量,缎带之上赤色盛莲像是在烈焰炽火中绽放,宛若浓妆艳裹的女子,瑰丽妖娆......不对!
“陈朞,血......是血......”
揽月手上一个激灵,绣着赤色盛莲的缎带飘飘曳曳地落在地上,又再次被风卷走。
二人意识到,方才那物本该是系在“人影”腰间的绅带,难怪那人站姿诡异,更难怪摘星术不曾拢获“人影”的瞳孔,原来是因为“人影”已为尸首梁木,殒身九泉。
陈朞和揽月不敢松懈,瞬身疾至“人影”身前,欲一窥究竟,没想到这一瞥,毛骨悚然,神鬼震惊——“人影”竟然没!有!脸!
揽月失神地站在原地,寒意席卷了全身,仿佛坠入了冰窖。
花卿城“洞庭春色”里的那股禁锢了千年的寒意再度释放,彻心彻骨。
嗜面魔惨如白纸的面容似乎已经出现在揽月的面前,正在对着她勾卷舌尖,邪魅舔舐|着嘴角,打着圈儿,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