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的这群人来的不算多。
里外里加起来不过二十之数。
来到之后,自然而然的就有在外围护卫的禁军护持,从避开的人群让出来的道路中,一路走到了龙舟之前。
因为他们的到来,此刻人群之中也逐渐没了声音。
狂欢适度。
没人想因为得罪一些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人,把今年这最后一天,变成明年今天自己的忌日。
于是,就在这么古怪的氛围中,走到了龙舟之前的这些人站定后,同时双手环抱,藏于袖中,躬身,执柳,向着巨舟之上齐声唱喏:
“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
“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他们的声音不甚洪大,却字字珠玑,听的清清楚楚。
从尧舜之功,一直开始一样一样往下数,说的都是歌功颂德之言。
话语吧,不算是佶屈聱牙,但跟大白话也不同。
显得文绉绉的。
满篇的之乎者也。
听的李臻一愣一愣的……
“这是……在干嘛?”
他低声呢喃。
而听到了他的话后,薛如龙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能干嘛?歌功颂德。陛下有尧舜之仁嘛……”
声音里没讽刺。
可却能听出来,他这话,就像是嘴里含了一口痰。
但李臻却觉得……
“拍……龙屁?”
“……差不多。”
虽然这个形容词有点不咋地,但薛如龙却很是赞同。
“这群人做文章是把好手……且看吧,不出三月,这片赋文一定能传遍天下。倒是一说出自名家之手……他们便能再次跃入众人视野,也算是……达到目的了。”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
“始亲万机,厉精为治,练羣臣, 核名实, 治国邦于帝阙, 常只披霜带月似檐之中。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民之本也……”
一大串的彩虹屁瞬间就从这些人的嘴里冒了出来。
“……”
李臻嘴角一抽。
心说好家伙……
杨广得是多自恋, 才能真觉得自己就是这群人口中那效仿尧舜的圣皇帝了?
可偏偏……
当他听到龙舟之上传来的笑声时,还是发现, 自己真的低估了对方的自恋程度。
这时, 巨舟之内响起了黄喜子的高亢之音:
“宣, 名家,帝赐千金, 登船觐见!“
“谢陛下!”
二十来号人躬身谢礼,手里拿着柳树条从巨舟之上延伸下的甲板走上了船,消失不见。
而他们的到来也仿佛是一个讯号。
这一场自助餐帝王套, 要结束了。
无数宫女太监从船上下来, 连带着禁军一同开始搬离酒水, 菜肴。代表着这顿年夜饭的结束。不过这些人却没有驱赶那些醉意盎然的黎民百姓。
只要不碍事, 甚至连推搡之意都没有。
自顾自的忙着清空这河道两岸。
同时,还有一队人正拿着火折开始点起了两岸之上竖起的灯笼。
明明天还没黑, 点灯的一瞬间仿佛气氛已经是大年三十儿了。
见这道人眼里带着丝丝荒唐,薛如龙主动说道:
“今晚的热闹,若没个看客, 那得多无趣?”
李臻自然明白薛如龙的意思。
虽然他没和杨广正式接触过。并且,在他那个时代的历史之中, 关于杨广到底是不是昏君还存在一些争论。
主要的争论是在“昏”还是“暴”上面。
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觉得很妥当的标签,那就是“好大喜功”这四个字。
形容这位皇帝最是贴切。
这位可是连年三十都要把人折腾出来, 陪他一起看热闹的人。
一会儿诸子百家一来,更能彰显自己的王仪之威, 没道理会驱散。
他是在想别的。
“薛将军。”
“嗯?”
“洛阳现在到底有多少诸子百家?”
听到道士的问题,薛如龙摇摇头:
“有很多,但能来的人,不多。”
“为何?”
“因为这一场宴席,是争肉的宴席,还不到喝汤的时候。”
一句话说的似是而非,可李臻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也就是说, 今晚来的人……被筛选过?”
“嗯,人或许会很多。但能进龙舟的,就那几家而已。你以为那晚阴阳家为了敲打飞马城而拦你只是巧合?四大显学,儒、墨、法、道。九流十家, 兵农、工、名、阴阳、纵横……
这些诸子百家看起来是在各自为道,但实际上你若熟读经典便会发现,哪里有什么诸子百家?说白了,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在与孔子、墨子、老子这三人争而已。而现在四大显学除了墨家,其他三家皆融朝堂之中。
这些诸子百家之人最能折腾的,无非也就是个墨家和阴阳家。除却其他三显学外,这两家最强。你若是墨家或者阴阳家,你会怎么做?”
薛如龙一声反问,却不等李臻答复,继续说道:
“明白意思了吧?其实早在你入洛阳之前,这群诸子百家之人便已经开始争了。而飞马城的入局,是大人推动的。同时也打破了墨、名、阴阳三家的平衡。因为如果不是他们,今天这场宴席,肯定就是这几家把持了。不过,你也不要觉得人少。道士,你往后面看看。”
听到这话,李臻一扭头……就看到了七八个服装相同之人,就这么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龙舟。
“那是……”
“杂之广义,无所不包。”
“杂家?”
“嗯。”
汉子点头:
“兼儒墨、合名法。自他家之说为立派根本,天生就是做仆役的好料子。阴阳家、墨家都招揽过,只是这次不知为何,他们和名家联手了。同样的道理,一会的墨家、阴阳家来时,你会看到阴阳家与医家一同,墨家与农家一处。甚至……原本还要更复杂一些。飞马城若说起来,姑且算作纵横之后。但实际上,纵横家向来心高气傲,见势因无引,原本打算退出的,但被大人给留下了。”
“为何?”
“当然是为了飞马城,还能为何?你以为大人会无缘无故的就推一个行事仓促毫无准备的飞马城入局?“
薛如龙语气有些讽刺。
李臻知道是在“针对”自己,但这会儿却没计较。
想了想,他问道:
“飞马城之人可知道?”
“前些时日还不知,大人是昨天才告诉他们的。”
“为何?”
这次,薛如龙不答了。
见状,李臻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傲娇”。
不是对这毛多的汉子,而是对狐裘大人。
你瞅瞅,推你们入局,看似当炮灰,但实际上安全保障已经给你配备齐全了。
但我就不和你说。
你求我,我才能说。
标准的傲娇心态。
但仔细一想不对劲。
单纯用“傲娇”来概括,有点太幼稚了。
倒更像是雪中送炭一些。
如此一来……飞马城倒是欠了狐裘大人一个好大的人情?
还真有这可能。
而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明朗了,按照薛如龙的说法,今日来的诸子百家,或许人会来许多。可势力划分却相当明显。
或者说,今日来的人,就“不会多”。
阴阳家、墨家、名家这三个大势力才是今日的唯一主角。
至于其他的所谓的杂家也好、农家医家也罢,都只是跟在大哥屁股后面的小弟而已。
然后现在还多出来了一个飞马城。
或者说,有了纵横家加入后,名正言顺的“纵横家”?
大家一起争今晚这盘……
菜?
脑子里正想着的时候,忽然,薛如龙发出了一声疑惑之音:
“嗯?”
而李臻还没回头时,耳朵里忽然多了一道声音。
“南无波若揭谛桑襂多摩耶……”
接着,天地之间的色彩也有些失真了。
一道光,在这愈发昏暗的天色下,加入了进来!
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光头。
好亮好亮的光头。
踩踏着伊阙河的水波,一步一步,白衣飘飘,踏波而来!
而当这个光头出现的一刹那,李臻就感觉到天地之间一片祥和之意升腾。
一个和尚。
年轻和尚。
小和尚。
面皮白净,双眸温润,仿佛有大智慧蕴藏其中。
踏波而行,双足点水不沾,行进之时,背后金光如薄雾环绕,好似神佛下凡而来!
当李臻看清了那和尚之脸的一刹那,心底升起了两个字,一个词:
“大敌!”
他帅的……不比贫道差上分毫!
好家伙!
小白脸!
你且打听打听去!
这洛阳城有谁不知道咱李老道是靠脸吃饭的?!
你竟然想帅的超过咱老李?
秃驴!
放肆!
而就在李臻着三不着两的脑子里翻花时,那踏波而来,年纪最多在十五六的和尚似乎心生感应一般,瞬间,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投了过来。
与李臻对视的一刹那,万千佛法从和尚双眸之中迸发而出,直刺他的双眸。
我佛曰: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我佛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佛语: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我佛悟: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此处三千世界,俱是佛家净土,众生虔诚,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双眸之中,金光流转。
无穷佛法,以一眸而观,入道人眼,浩荡无穷!
可就在此刻。
被那双佛眸注视的道士,在这浩浩荡荡无穷无尽,普通人只需一眼便会三跪九叩聆听的佛法之中。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道人却忽然点头。
点的很随意。
点的很坦然。
就像是……公明仪拿着那张凤栖梧桐琴,对老牛而弹绕梁之音,牛全然不在乎,只顾啃草那般,用一种极尽随意,极尽不在意的态度,优哉游哉的点了点头。
“嗯,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