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赵葱见到廉颇,只有一个感觉。
老将军确实老了。
以往他见到廉颇,对方都会给他造成一种老当益壮的感觉。
然而现如今,前后加起来只昏迷不到十天的廉颇,却已经骨瘦如柴。
就连皮肤,都没往日那般紧凑而具有力量了。
赵葱低着头,不知道如何回应。
廉颇看到他这番神情,坦然笑道:“其实老夫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用修为死扛着而已。
现如今,根基受损,所有的伤势均已反噬己身,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所以,老夫特想看到你能够扛起我赵国军方的大旗。秦国将领当中,除了嬴渊与王翦之外,余者你大可不必畏惧。
杨端和那个老家伙,性格沉稳,这次要不是拥有着绝对碾压性的兵力,他是不敢围打屯留的,所以你败给他,倒不如说是败给秦国的大势。”
这番话,安慰的成分极大。
廉颇现在已经看不到赵国的未来了。
只是,他不想赵国就这么灭亡,如果天见可怜,能让赵葱重拾自信,他感觉,未来的赵国,或可以在硬撑一下,等到了各国忍无可忍的时候,发动一次联军,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老将军,其实说句实话,让我对阵蒙恬、桓齮等人,我还有信心,但是倘若有一天,让我对阵嬴渊...我...
您也知道,怀、向二城之战,嬴渊对于时间的精准把握,以及排兵布阵的新奇方式,还有那堪鬼斧神工的阴谋诡计...无不直指人心!
卫庄虽然是鬼谷高徒,但是我对他并不了解,不知道他对于兵法了解多少。不过那个燕丹我是知道的,当初我和他对阵过,要不是凭借着地利优势,我也很难将燕军击退。
而这个嬴渊,却将燕丹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到这里,赵葱欲言又止。
廉颇点了点头,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其实话说回来,要是还在胡服骑射之时,我赵国未经历长平之败,估计上次五国合纵,就已经将秦国彻底打残了。
可惜啊,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如果,老夫真的尽力了,你小子也要像老夫一样,尽力而为,做到无愧于心。”
“请老将军放心。”赵葱坚定道。
见状,廉颇露出欣慰笑意。
当日深夜,老将军发起高烧。
医师无药可医。
到了翌日清晨,他却又像没事人一样,身体充满了力气,好像焕发了新春。
不仅吃下几斤牛肉,就连酒水都是喝了不少。
只是吃食喝酒期间,没有向旁人说出半句话。
廉颇的儿子还在魏国,未返回赵国。
只有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老仆人,见到这一幕之后,眼泪哗哗的流,根本止不住。
若是有旁人上前搭话,老仆人当即就会制止他的行为,让他远离廉颇。
酒足饭饱之后,廉颇品了几口香茶,刮了刮油水,然后自己穿上了那套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战甲。
最后,他向老仆人笑道:“我睡会儿。”
随后,便见他转身走向屋里,躺在床榻之上,就此长眠。
消息传到娼后的耳朵中,她还显得有些不敢置信。
那个平日里壮得跟牛一样的老将军,居然离世了?
军中许多将领,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基本都在自家当中泣不成声。
唯一开心的人,可能就是郭开了。
至于娼后,则是心思深沉而又复杂。
不管怎么说,按照廉颇的军功而言,葬礼也会异常隆重。
让他葬在了赵王偃的陵寝之侧。
其实,真正让廉颇走向赵国政坛的,并非是赵王偃,他在老将军眼中,也只是一个晚辈后生而已。
赵武灵王与赵孝成王都曾重用以及提拔过廉颇。
赵武灵王末年,赵孝成王初年,那段时间,也是赵国最为强盛的时刻。
那个时代,赵国有全天下最精锐的骑兵,足以吊打胡人的骑兵。
谋士如云,猛将如雨。
李牧、毛遂、蔺相如、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肥义、赵括、庞煖、乐乘、司马尚、贾偃、苏射、公孙龙等等,太多太多的风流人物了。
这些人物,单单拎出来一个,都足以让整个天下都颤抖一番。
或许也是天意,让这些英雄人物都齐聚一堂,甚至是齐聚在一个国家当中。
激烈的党争固然存在,但纵然如此,在这些人物的奋斗之下,依然让赵国的国力短暂的超越了秦国。
从那开始,老天爷便觉得心里不舒服了,大批的名臣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各种死因都有。
贵族集团的势力重新操控整个赵国。
也就是从赵武灵王被围的三个月后,最终饿死在沙丘宫开始,赵国的国力便极速下降。
许多的文臣士子,开始逃出赵国。
蔺相如患病在身、毛遂渐渐老去,平原君不受重用,赵国本土贵族集团挤兑李牧、廉颇。
让许多风流人物荟聚的赵国,也免不了国势日益衰微。
这就像是老天爷开得一个玩笑一样。
一个极度强大,本可傲视各国的强大国家,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彻底崩塌。
长平之战后,赵国元气大伤,再无争霸可能。
蔺相如死后,贵族集团牢牢把控赵国庙堂江湖。
平原君郁郁而终,朝中再无能人可与贵族一战。
将相和已经成为一句空谈。
那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强大国度,犹如流星划破天际一般,稍纵即逝。
历代赵王的美好愿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长平的烽烟尚未消散,赵国中兴已成奢求。
极盛而衰的赵国,终究无法媲美在秦道上传颂的战歌。
随着廉颇的逝世,那段值得令人追捧的赵国年华,后世之人,也就只能在史书当中的冰冷字眼里去寻得一二。
然而令人感到可叹的是,为赵国忙碌一生的廉颇,下葬之时,娼后以及赵王根本就没有现身,就连身为赵国相邦的郭开,也没有。
虽然葬礼的规格很高,但也只是按照正常制度去走。
陪葬物很少。
一部兵书,一卷蔺相如曾经给他的春秋,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下葬那天,邯郸城里的百姓自觉跪倒在街道两旁,前来相送老将廉颇最后一次。
咸阳城。
军营中。
嬴渊头戴缟素,面向密密麻麻矗立的秦军将士,手中捧着一碗酒水,大声开口道:“将士们,让我们用手中的这碗酒,去祭奠曾经与我大秦武安君为对手的赵国两位名将!
李牧!廉颇!他们虽然是我们的敌人,可也是我们大秦最值得敬佩的对手!他们的名字,将会像我大秦武安君一样,永远被记在历史长河当中,万世不灭!
送李牧!送廉颇!让他们来生来世,再与我大秦为敌!再与我大秦武安君白起为敌!让我秦军的锋芒,再一次将他们击垮!
干!”
言语刚刚落地,众将士便见他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他们纷纷效仿,随后将酒碗摔在地面。
“风!风!风!”
他们将手中的兵刃高高举过头顶。
他们用着自己的方式,在祭奠赵国曾经的强盛,曾经那段璀璨的岁月,以及曾经赵国的那些风流人物!
蔚蓝天空中,渐有白云汇聚成一副图纸。
上面似乎描绘着将士们上阵杀敌的模样。
那是长平之战。
那是白起与廉颇。
那是赵奢与李牧。
那是曾经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
最终,风卷残云。
一切都随风飘散了,一去不回。
风是秦风,也只能是秦风。
生活往往会开这样的玩笑,最尊敬你的人,或许不是亲近之人,而恰恰是你的对手。
能成为对手,其实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