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残余的符纸抛到桌下,望着冯无病冰冷冷的一张脸,不禁闵笑开,且道:“真不愧是金吾卫,能躲开这里的层层护卫,算你厉害。”
一言至此,对方将眉头锁得更紧。
原本最相熟不过的二人,今时却要如此对峙,想来,心疼者,必定不止她一个。
可怕的沉默与杀氛横亘在他们之间。
渐然,她看到冯无病眼底光彩已流失殆尽,又留意到他手臂上带着暗红色伤势。
未能刺杀成功,这一日,他定也不好过。
子时的更声乍然传来,冯无病扭头望向窗外,没来由地说道一声:“五月了。”
她心念一闪,失望地笑了,目光不错地望着面前人道:“这么多年,我竟小瞧你了。”
冯无病右手扶着银剑,原本正望着大开的窗子,听到这话,眼珠子一转,冷笑道:“这么多年,我似乎也小瞧你了。”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厉害,刀不见血,就将罪名栽到了我夫君头上,要不是我母亲出事,我竟从未怀疑过,原来你才是这幕后指使,真正通敌叛国的人,其实是你。”
冯无病不置可否,一动不动地盯了她一会儿,却道:“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却还没问你,为何你会出现在那处院落?”
她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冷笑道:“百密总有一疏吧。原本我一直想不通,侯爷蒙我母亲庇佑,前程似锦,何必要犯险通敌?现在思来,也许他压根就没见过那批‘货物’,是你利用他沾花惹草的性子,以我为要挟,他才无奈参与其中的,对吗?你步步为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复我母亲吧?”
冯无病依旧没有回答,扶额,并且不再看她,目光时松时紧,明显是在暗中算计着什么。
她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想到幼时的相依与相伴,一时情难自控,使两道清泪悬悬而落,明知这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此刻,却是心痛得忍不住。
一抹苦笑漫上她嘴角。
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人世了。
为何人人都有两副面孔?
为何每个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都可以轻易背叛身边最亲昵的人?
到底是她太抬举人性了,还是她真的太蠢,才会一直被真相排挤在外,沦落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就在她暗中忖量之间,冯无病生铁一样冷洌的声音传来,还带着点压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我曾有过一个亲妹妹。”
她发怔地回望着那对被羊角大灯照成淡褐色的眼神,神香已经无用,此刻她心绪波动,身子开始止不住打抖。
“正是你的母亲,高高在上的妙音公主,一夜夺走我一家老小的性命,我小妹死的时候,才刚刚学会走路……”
“判国本就不是小罪,是冯伯父一时行差踏错,才会招致——”
“闭嘴!你懂什么!”冯无病恨恨地截断她道,“如果当年的案子真那么简单,我何需布局至今?说到底,你母亲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她无话可说。她母亲在政途上的不择手段,她也曾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胸口一道热血上涌,周身只感到出奇的痛,她抱紧手臂,灰心地低下头,又问:“所以为了复仇,你就不择手段,宁愿将一切都算计进去,包括木渴,严闻叙,和我,对吗?”
这一次,他还是没作声。
可他淡漠的神情与微微睨起的双眼,已经代替他回答了一切。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好,既然是我母亲有愧于你,眼下要杀要剐,悉由尊便。我只想再问一句,木渴在哪?她……还活着吧?”
“你不会死,我不会杀你的。”他充满怨毒地瞪着她,漠然的模样,像刀一样刻进她的心里,痛得她一时连呼吸也忘了。
顿了一顿后,他像说着寻常家事一般,口气淡然地接道:“我也想知道她去哪里了。她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好像一片露水,被太阳晒透,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一怔,心更痛。
第二次返魂,她弄丢的,果然是木渴。
俄而,她被冯无病束起手脚,抱着离开了楠华宫。
两人好像一只巨大的夜蝶,未曾惊动任何人,就飞越过大内接连成片的翘檐飞角。
她暗忖,此事并不奇怪,毕竟是金信卫,对大内的看守流程,他自烂熟于心。
翻出皇宫,又飞入寻常人家。
她始终不敢往下探看,可不往下看,就得看他。
除了无止无境的暗夜,与暗夜里偶尔出现的淡黄灯火,便只剩下他被夜风吹得尤其惨白的脸庞了。
这张脸,每一次凝望,都使她心口多出一道伤势。
到最后,她索性闭起眼睛。
猛然间,一道嗡鸣略过她耳尖,接着便是一阵极致的尖啸与扑翅声。
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那是一只夜飞的动物,差点袭中他们。
好在,冯无病及时将身一侧,他们与那东西擦身而过。
就在他侧身的同时,她感到他的手臂明显一紧。
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半盏茶的光景过去,他抱着她,降落到某艘巨型画舫的甲板上。
一落地,他将她拽到一根粗壮的桅杆前,又弯腰拾来粗重的缆绳,一圈紧挨着一圈,将她与桅杆紧紧缠绕在一起。
过程中,舱内有人闻见动静,咳嗽了一声,负手而出,一望见被绑的人是她,来人眼里放出奇怪的光辉,顿了一会儿,才缓步上前。
“你,你怎么把她抓回来了?”严闻叙收回眼神,转头疑惑地望向冯无病。
冯无病收好绳头,拍了拍手,扭头看着他,耸耸肩道:“计划失败,老狐狸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不把小狐狸带回来,我们就完全没后路了。”
严闻叙抿起嘴巴,抬头望天上的弦月,默然中叹了口气,“大概……也是天意吧。”
过了一会儿,左右探查一圈,才接着问:“木姑娘呢?我们不带她走吗?”
“我也想知道她去哪了,”冯无病摆摆手,已径自步入舱内,“没准,是去找她相好了吧。”
严闻叙脸色一敛,冷斥他道:“别这样说她!”
空气中残留着一道轻浮的哂笑。
朦胧的月色笼下来,微风轻晃着画舫,严闻叙负手呆立了一会儿,无声中伴她共赏银波粼粼。
许久以后,昏暗中,他道:“今夜风大,要是冷,我就放你进去。”
“多谢。但我宁愿呆在外头。”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