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岳敦终于说话了,这几日,他其实一直在观察石定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几日下来,他认为,至少在行为方面,这位曾经的大唐天子近侍无可挑剔,举止落落大方,一言一行也颇有威仪,不愧是在天子跟前伺候过的。
何况他是千牛卫中郎将出身,武将出身的他面容整肃,神色威严,对于大唐官制、军制、税政都如数家珍,让贵为大逻便的他以及帝德都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这几日,大汗召集议事,像岳敦这样的人物自然视为一个可以深度观察石定番的机会,可惜这几日除了他几人,还有一众其它官员,七嘴八舌,石定番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今日是少数人会议,石定番不得不发言,可算是让岳敦逮到了。
“从此人刚才所说来判断,他显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让移地健领兵,东部叶护地带自然空虚,不可能对王庭形成威胁,而一旦移地健战败或者被杀,对叶护的威望不会损耗半分”
“不过问题是,万一移地健战胜了碎叶军,其威望将会在整个回鹘内外九姓达到一个极高的地步,何况,他本身就是嫡子,届时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我游牧部落,都是以强者为尊,默延啜两万大军败亡于碎叶军之手,其惨状比百年前突厥人对我部的打击还甚,若是移地健做到了,先不说能不能登上大汗之位”
“相当一部分部落向东迁徙投靠他是可以预料的,作为年轻的叶护来说,是绝对不希望这一幕出现的!”
“不过,不让移地健出战,并不意味着不能削弱他的兵马”
想到这里,岳敦瞬间就有了主意。
“大汗,微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叶护顿时来了兴趣,“赶紧说呀”
“是,大汗,以王城为中心,方圆五百里内,北有胡啜葛部大帐,南有葛萨部大帐,西有药勿葛大帐,这几部都有至少三千左右的常备军,药勿葛部为了北面的辖嘎斯人,更是有五千人”
“假若我国一定要与碎叶军为敌,那貊歌息讫部的常备军就不能动,彼等药时刻监视着碎叶军可能从西面、南面过来的道路”
“而在东面,东部叶护手下有八千人,王庭还有一万五千人,至少能够出动一万人,加起来就是两万八千人,都能在一日之内通知到,通知到后让其在内部动员,由于常备军多半来自内九姓,再次动员时自然要以外九姓为主”
“东部叶护同时动员。下死令让其在十日内南下,这又是三万人左右,首批三万人南下时,将速度放慢,从这里往阴山,也就千余里,骑兵稍快一些的话,也就是十日的距离,故此,十日的差距并不是一个太久的时间”
叶护点点头,暗忖:“这厮倒是狠辣,一下将移地健的常备军全部抽空,让其不能对王城产生丝毫威胁,其实以回鹘人的机动能力,十日的距离要变成五日也不是难事,但五万人就能必定战胜碎叶军?”
于是他又问道:“具体如何行事,若是两军落定,硬桥硬马对战,本汗虽然不担心回鹘健儿的勇武,不过对着碎叶军并无胜算”
岳敦点点头,“此一节微臣也想到了,若是两军落定,由于我军骑兵从未进行过在火器攻击中的操练,对上彼等火器后依旧由于战马的因素只有四散奔逃的份儿,故此想要战胜碎叶军,便只能与彼等骤然遇上,让其无法在短时间里摆成能充分利用火器的阵势”
“碎叶军自然悍勇,按照商户的介绍,彼等每年中只有少数时间歇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操练中渡过的,另外,彼等士卒都是来自草原诸部,与我等相差无几,还从小就接受训练,能如臂使指般指挥如意”
“加上其甲胄、武器,虽然时下我精锐骑兵是全天下数得着的力量,不过在碎叶军骑兵面前却讨不了好,但如果是在骤遇的情形下,再加上其它因素,比如黑夜、有利的地形,以三倍的回鹘健儿,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接战时,所有的力量全部投入,与其纠缠在一起,让其火器不能发挥,或者无法发挥,若是能歼灭这一万五千碎叶军,就算这五万精锐全部折损了又如何?我汗国有二十万户,百万丁口,不消五年,五万精锐又唾手可得”
叶护却依旧皱起了眉头。
“你可详细说说”
精通战事的他明白,“骤遇?暗战?地形?说起来说起来容易,遇到则千难万难,而要凑在一起则是万中之一,太难了!”
岳敦似乎胸有成竹。
“大汗,根据探子的消息,碎叶军还有几部东去了,彼等大约有三个营头,因为打着三面将旗,其中两面去了奚部,一部却去了檀石槐台.......”
“檀石槐台”一出,众人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一部的大将是谁,探子也摸得很清楚,就是前突厥汗国西部叶护阿布思!他这个营头被碎叶军首领孙秀荣命名为敕勒营,大汗,您在万骑营也待过,应该知晓敕勒两字的含义”
“敕勒,铁勒也,我等回鹘人、突厥人都出自该部,孙秀荣让阿布思以同罗部叶护之身统领敕勒营,其心不问便知......”
叶护插了一句,“哦?这里面有何讲究?”
“大汗,你想呀,碎叶军除了碎叶营,还有敕勒营、库莫营、室韦营,这些个营头实际上将相关部落里的精锐及其家眷全部带走了,注意,我说的是精锐,这里面大有讲究......”
见诸人都盯着自己看,岳敦有些不好意思,他笑道:“我手下有从安西过来的牙兵,彼等认识孙秀荣,有的还是从孙秀荣起家的葱岭守捉城、胡弩镇、疏勒镇过来的,特别是胡弩镇,孙秀荣当时在那里的练兵法子迥异于他人”
“孙秀荣走后,他的练兵法子却留了下来,也部分传到唐军里”
“按照此人的说法,孙秀荣这厮对于少年人十分偏好,从十五岁起便将其纳入军营,让其读书识字,让其熟识战阵、武艺,这些人经过几年历练后,都成长为能文能武的将领,就算不在军营里任职了,回到以前的部落也是威望卓著的人物,按照商户们的说法,原本各部也是有贵姓的,不过当这些退伍的人回来后,没过几年他们便架空了这些贵姓,将部落彻底掌握碎叶军手里”
“在下以为,这才是碎叶军的最大秘密,他凭着碎叶军就能牢牢掌控相关部落,敕勒营如此,库莫营、室韦营自然如此!”
“故此,阿布思回到檀石槐台后,附近的外九姓部落不少立即归附于他,这厮端地好计算,檀石槐台何许地也,那是......”
余光中,岳敦见到叶护的面色变了一下,内心却颇为不齿,暗忖:“若是默延啜在位,这大汗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十有八九是移地健,檀石槐台之役对任何回鹘人都是惨痛的经历,但对他却不是,他岂有不知?”
便假意有些失语的模样,面上硬挤出了些许羞赧,“在下的意思是,在檀石槐台一带,依旧有不少心向碎叶军的部落,特别是那里的同罗、南拔野古、契苾部落,都很快就聚集在阿布思周围”
“根据最新的消息,碎叶军一个普通营头也就是三千人,孙秀荣身边的略大一些,也就是五千人,阿布思抵达檀石槐台后,三千人已经膨胀到一万人,显然是孙秀荣给他下达了命令......”
帝德突然插道:“你的意思是说孙秀荣也在阴山北部的怀朔镇一带?”
岳敦点点头,“能够同时出动三个大营,还能同时指挥的,在整个碎叶军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一个自然是孙秀荣,另一个则是从小与他相识的荔非守瑜,此人原本是他孙家的奴仆,自然忠心耿耿,眼下是碎叶军的二号人物”
“但荔非守瑜显然指挥不动六个营头,六个营头,两万人马,对于碎叶军来说已经是很大一股机动力量了,眼下只有孙秀荣能指挥得动,何况,彼等万里迢迢东来,肯定是怀有惊天目的,孙秀荣岂能不亲自掌握的?”
“惊天秘密?”,一直闭着眼睛的贾巴尔突然睁开了眼睛。
岳敦笑道:“都说无利不起早,对于孙秀荣来说也是如此,眼下大唐内乱,汉人有句古话,那甚......”
他看向石定番,石定番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啪啪啪”,岳敦拍了拍手,大笑道,“正是,孙秀荣不像我等,都是妥妥的草原人,而是半汉半胡,对于汉地、草原形制都不陌生,岂有不懂得这个的?”
石定番却摇摇头,“碎叶军确实强大,不过想要在漠北依旧有大部的情形下逐鹿中原却力有未逮,他显然不是奔着大唐的江山去的”
岳敦问道:“那难道是奔着勤王去的?”
石定番说道:“自然也不是,其第一战全歼唐军两万,折损大唐大将王忠嗣以下大将几十员,第二战又覆灭安西节度使程千里在内的精锐万人,第三战又彻底拿下北庭都护府,大唐一直隐忍不发,非不为,不能也”
“按说经过十年的厉兵秣马,大唐好不容易有了从本土长途奔袭西域的能力,就如百年前侯君集、苏定方等做的一样,可惜又有安禄山的叛乱”
叶护赶紧摆摆手,“说这些作甚,岳敦,你继续说下去”
“是,大汗”,岳敦顿了顿,“以在下愚见,按照刚刚得到的消息,东去的除了三个营头,还有混在商队里一早就到了霫部的一个营头,孙秀荣这厮显然是早就布局了,该营头的头目正是孙秀荣手下的大将白孝德!”
“这个营头已经在辽东之地掀起了风浪,在下不解的是,孙秀荣若是以霫部为根基,寻摸机会南下汉地不是没有可能,跑到遥远的辽东去作甚?”
“还有,自从契丹人兼并奚部后,便将霫部与辽东隔开了,若是契丹人将内部收紧,白孝德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石定番说道:“孙秀荣原本是武周时期契丹叛逆孙万荣之后,孙万荣覆灭后,其部大多安置在营州、辽东一带,白孝德此去显然就是联络这些部落的,在整个幽州、檀州、平州、营州、辽东一带,契丹人依旧有强大的实力,若是白孝德能够将其有效整合起来......”
此时,连岳敦也凝重起来,半晌他才说道:“大汗,在下的意见是,不管怀朔镇那里有没有孙秀荣,三个大营,不是寻常人等能够抗衡的,但阿布思的敕勒营就不一样了,虽然眼下的他的手下也有万人,但战力与怀朔镇的不可同日而语”
“而契丹人一旦有变,阿布思就只能南下,我国大军先期三万人沿着驿道像东南方向奔去,让碎叶军摸不着头脑,等走到碛口时突然折向东部,直扑檀石槐台,将阿布思大军围住!”
(碛口,后世二连浩特,真实历史上王忠嗣曾在此大破突厥人)
叶护的眼睛大亮,“如此一来,碎叶军主力就不得不动,然后必定有破绽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