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刚过,下了几场冷雨,温度便明显降了下来。
南方不像北方供暖充足,这几天又是雨水连绵,湿冷极了。温粥本就是畏寒的体质,每到冬天基本都是缩在寝室里,出门则全副武装。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儿感冒了。
这天上午温粥去辅导员那儿开假条,从学生活动中心门口走过的时候正好遇上宋佳。
宋佳穿着短款羽绒服,披着一头飘扬长发,看起来精神奕奕。
“诶,不进去坐坐?”
温粥摇摇头,晃晃手里的假条,“要回家啦。”
“今天?”宋佳愣了下,“不是说好下周才回去的吗?”
温粥便抿着唇不说话,只是微笑。
宋佳是什么人,眼利得很,立时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嘴角勾着一抹坏笑,凑到温粥耳边,“嘿哟,是想给男朋友一个惊喜?”
温粥耳朵微红,算是默认了。
“哎呀害羞什么啊。”宋佳看她这软乎乎的可爱模样就想笑,忍不住揉揉女孩细碎的刘海儿,“我也不耽搁你了,再见啦。”
“好。”温粥点点头,和她告别。
虽然祁慕之前和她商量的时候说到时去机场接她,然后直接把人带去祁家老宅。可温粥哪里禁得住这样,就想提前回b城,去姥姥那里呆两天缓缓。正好也可以看看妈妈。
她没把这事儿告诉祁慕,算是一个小小的惊喜。
省得他大冷天的开车来回跑。
今天机场人格外少。
温粥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候机厅里,手指轻轻摩挲着机票。
耳机里播放着最近一部大热电影的主题曲,缠绵的调子让她的思绪也缓缓飘远。不由想起刚到n大读书时候的一些事儿来。
……
她刚到n大时,周围都是陌生的景,陌生的人。心情很消沉,也不愿意去认识新的朋友。当室友们都纷纷有了新的圈子的时候,她仍是孤身一人。
这就令她格外想念祁慕。
可那时候,他在如此遥远的b城。
电话、短信、视频……都无济于事。心里的难过和空虚一层又一层,像潮水一样将她紧密包围起来。
于是在十月的一天,她一个人抵抗不住心底的思念。偷偷订了机票,请了假想回去见他。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
她独自坐在机场,反复地开屏锁屏,手紧捏着机票,激动又紧张,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就像十七岁凌晨和他偷偷离开家去山顶看星星那次。
让她觉得自己很疯狂,却又由衷地觉得幸福。
而就她忐忑不安等着登机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竟然是祁慕发来了视频请求。
温粥突然慌了。
这一切计划她本来就是瞒着他的,这下如果同意了不就都……
于是她手忙脚乱按了拒绝,在回复框键入“太晚了,室友们睡了……”
还没打完,他的电话又追来了。
温粥:“……”
铃声一遍遍响着,似乎在暗示着对方的耐心和执着。
温粥没办法,只好接起。
隔了这么久才接通,祁慕声音里有不可掩饰的焦急,害怕她是出了什么事,厉声问:“怎么这么久才接?”
温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几秒,祁慕立时便察觉到什么。听着她那边的背景音,隔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问她:“你现在在哪?”
有些不敢置信的语气。
温粥只能沉默。
“回答我,你在哪里。”他加重了语气,声音更为低沉。
温粥舔了舔唇,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广播声。
眼眶微湿。
她慢慢说:“我很想你……”
“我在机场,还有半个小时登机。”
没有回应,耳边只传来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如今想起来,温粥自己也觉得哭笑不得。
怎么会觉得那么委屈,那么孤独,难过到一刻都不想再忍耐。只想马上回b城,去见他,去他怀里哭个痛快。
……
温粥回过神,歌曲正放到高潮处。
心不经意一动,眼前仿佛出现祁慕的眉眼。
那么迷人。
就像那天,登机时间已经过了,她仍然留在机场。傻傻坐着,直到天亮。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空气中白茫茫的雾气逐渐散去。
他终于出现,就在不远的地方。
逆着光快步朝她跑来,脚下的大片金光就这样被踩碎。
光影摇曳。
他眼底缠绕着大片的雾气,犹如梦中少年。
……
一曲歌毕,温粥轻轻闭上眼睛。
这一次,就让我来找你。
你乖乖的,不要动。
***
温粥回到b城就去了姥姥家。
姥姥住在许家的老宅里,靠近b城郊区,还是古朴的四合院。红墙灰瓦,白雪点点,十分好看。
温粥进门的时候正遇上老人家出来,对方又惊又喜,瞪了她好一会儿才确定自个孙女真的回来了。而后连忙握她的手,又去帮她拿行李箱。
“哎哟!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啊?回来也不招呼一声!”老太太说着,佯怒打了一下温粥的手。
温粥笑嘻嘻的,吐舌:“给您个惊喜嘛。”
“太好了,太好了……走走,去里屋坐着,昨儿刚下了小雪,冷着呢。”
“好,”温粥随着她进去,“姥姥身体好吗?药有没有按时吃?”
“好好,都好,吃着呢都。你那每天一个电话地催着,姥姥敢不吃嘛。”老太太拉着她在堂里的沙发坐下,端详了好一阵,轻蹙了眉,“瘦了。”
温粥笑:“哪啊,上秤还重了。”
老太太才不听她这话,当即摇头:“不信,一会儿姥姥给你做好吃的。正好前两天买了猪脚,炖汤给你补补。”
“谢谢姥姥。”温粥眯眼笑着,过会说:“我去里面看看妈妈。”
“去吧。”老太太眼神慈祥,闻言轻轻拍她的手背。
***
走进里面的卧室,温粥放缓脚步。
呼吸机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床上,许琴兰安静地睡着。
她就一直那样,安然沉睡着。
温粥轻轻吸了吸鼻子,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伸出手,慢慢搭上母亲细瘦的手腕。
她瘦了好多好多。
温粥咬住下唇,情绪翻涌,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她眨眨眼,小声说:“妈妈,我从学校回来啦。”
“大三就不忙了,课也上的差不多了,空余时间很多很多。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兼职,老板娘人特别好,对我也好,工资够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了。您不用担心,吃得也好,住在学校也好,总之都好。”
“听说爸爸来看过您了,我已经不跟爸爸闹脾气了……阿姨,阿姨也挺好的其实。就是,我特别想您跟我说说话……”
“最近天冷了吧。我跟您说,南方真的特别冷,湿冷,我喝多少热水都不管用。非得成天拿个水袋烘着,才觉得暖和一点。每到冬天啊,就特别想回家里。家里好暖和,和学校一点儿都不一样。”
“您最近好吗?”
“……”
“您跟我说句话吧……妈妈……”
“……”
鼻音渐重,温粥把脸埋进母亲掌心里,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微微一重,耳边传来姥姥轻轻的叹息,“乖孩子,不哭了,出来跟姥姥坐一会儿。”
温粥胡乱抹了把脸,低低“唔”了声。
老太太摸摸她的脸,“眼睛都肿了。”
“我没事儿,姥姥。”
温粥任姥姥牵着手往外走,祖孙俩在后院的椅子上坐下。
外面又飘起小雪,温粥眼睛一亮,望着不远处升着火的炉子,“姥姥是在烤红薯吗?”
“你最爱吃的东西,姥姥能不给做?”
温粥摸摸鼻子,“麻烦您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长大了跟姥姥都见外了?”
“不是……”温粥搬着椅子坐到炉子前面,带上羽绒服大大的帽子挡雪片,才道:“这不是怕您累着。”
“姥姥能有什么累的,你回来,我乐还来不及呢。”老太太说着,一顿,若有所思地瞅了眼孙女,道:“和姥姥说说,怎么突然闷声不吭就回来啦?”
“唔,给您惊喜呀,我说过了。”
老太太才不信,眯起眼,神态和以前许琴兰拷问温时如出一辙,“还有呢?”
“……”温粥托着腮,半晌道:“姥姥,问您,给人祝寿我送什么礼物好呀?”
“哦?”
“就……咳,一个朋友的爷爷过寿……”
老太太挑了下眉,“我们粥粥的男朋友啊?”
温粥微红着脸,飞快点了下头。
“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嘛?”
温粥一愣,“您见过?”
老太太笑了,“是去年除夕来找你,你这丫头怕吵着我,还让人家在门外生生等了半宿的那个吧?”
温粥不好意思了,还真是。
那天大雪,姥姥本来就身体不好,早早回房间睡了。不成想祁慕正好这时候来了,温粥怕吵醒老人家,硬是让他在外面等到深夜,等确定姥姥睡熟了才敢出去……
祁慕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雪落了满身。
她又自责又心疼,连忙把带出来的围巾毯子都给他披上。
结果前一秒看着还特苍白脆弱的某人,一下子把她扯进怀里,扣住脑袋无休无止地深吻……
最后什么围巾啊毯子啊全掉雪地上了。
想想就脸红。
眼前老太太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温粥咬住唇不说话,半晌微恼:“您开我玩笑啊……”
“哎哟哟,还不让人说了。大姑娘了,姥姥高兴啊。”
老太太把烤熟的红薯用纸袋包好递给她,说:“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个男孩子呢。”
温粥紧了紧手指,犹豫了几秒,眸光湛亮,轻声道:“那……今年新年,我把他带回来给您瞧瞧,好吗?”
“那咱们就说定了,姥姥给你们烤红薯吃?”
老太太刮刮孙女小巧的鼻梁,心情颇好。
“好。”温粥也笑了,心里像被什么熨着,暖乎乎的。
***
温粥在四合院住了有三天,就这样到了和祁慕约定好的日子。
她原来和祁慕约好当天十二点b城机场见面,为了不让这个惊喜打折扣,温粥一直到约定的日子前夜都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b城。
想着当天给他一个惊喜。
他们仍然每天通话,因为温粥表现得特别正常,祁慕正好又忙,以致于一点怪异都没察觉到。
晚上和祁慕打完电话,温粥便早早上床睡觉了。
床边的沙发上放着她为祁慕爷爷准备好的礼物,用精致的礼袋装着。温粥躺在床上,想到明天就要见他家里的人,害怕紧张之余,生出隐隐的期待来。
她闭上眼,翻了几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
梦境却光怪陆离,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她像是回到了那一年,那个命运急转直下的夜晚。
很乱,很茫然。
四周都是说话声,推车滚轮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像被刻进了脑子里,清晰得不得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煞白,温粥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坐在手术室前的长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整个人都在抖,脸色白的像鬼。
她的意识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看着十八岁的她。
直到手里被塞进一瓶矿泉水,长椅上的女孩才略微回神。纤长的睫毛颤抖着,满脸无助。
祁源把从护士站那里借来的薄毯给她披上,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联系一下家里的家长,号码记得清楚吗?”
记得清楚吗?
她颤颤点头,姥姥的电话……她记得很牢。
等拨完电话,温粥把手机还给祁源,“……谢谢。”
“去隔壁的空病房睡一下,这里有我看着。明天就是高考了,你不能不睡觉……”祁源说着,想把身前瘦小的女孩扶起来。
温粥却抱紧膝盖拒绝,小声而执拗地说:“我在这里就好。”
祁源拧起眉,半晌在她旁边坐下。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低声问:“祁慕……不在家里吗?”
话音里隐隐藏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祁源“嗯”了声,“这两天他在表姐那里。”
他才说完,身边的女孩轻轻呼出一口气。那一瞬间,祁源能感觉到,她心里似乎有某一处突然安定下来。
紧接着,便听温粥细声道:“祁老师,虽然这可能是我多想了……但是,求您,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诉他好吗?明天就是高考,我不想他因为我受到什么影响……”
祁源心一颤。
不禁看向温粥,这个看起来苍白无比的女孩。
心底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他向来知道温粥是个好女孩,却没有哪一刻,如此心疼她。
祁慕倔强,他这个做爷爷的疼惜孙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两个自由发展了。甚至当祁慕爸爸找到自己希望他帮忙说服祁慕放弃眼前幼稚的恋爱出国留学的时候也明确拒绝了。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祁慕过得好。
而那个时候的祁慕,离开温粥,根本好不了。
可眼下高考在即……他的确不能看着自己的亲孙子因为温粥而失控。
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
祁源微微启唇:“爷爷知道了,睡吧。”
温粥低低应了声,把头埋进膝盖里。
她无声无息,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侧脸,可祁源仍能察觉到女孩的悲伤和脆弱。
这让他心里一阵软一阵酸,难受的不得了。
祁源闭了闭眼,看向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声音似哄似叹:“一定没事的,粥粥不要怕……”
……
温粥在睡梦中低低嘤咛,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
眼前突然又一晃,场景倏地变了。
是一间雪白的病房,她和姥姥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眼眶都红肿得不成样子。安静了好久,温粥拿着手机出了病房。
她还套着校服外套,身影格外纤细。
日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漫进来,一直拉到她脚边。
十八岁的女孩子,脸色苍白,眼神清淡却坚定。
她打开手机,翻到通讯录,拨了一个电话。
“祁爷爷吗?我是温粥。”
“录取结果出来前我想一直陪着妈妈。恩,如果祁慕找不到我……拜托您让他不要着急好吗?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可以。”
“我就是想,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声音明明很轻,却字句仿佛都在耳边回响,清晰而淡漠。
那是世间最尖锐的刀子。
一划,在彼此心上留下最深的疤痕。
……
后来,她自私地消失了一个月。
祁慕找不到她,心慌又心急,翻遍了整座b城。甚至报警,逼着人家把人找出来,差点因为在警局故意闹事而被拘留。
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
分数,学校,什么都不在意。没日没夜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期待哪一秒,他的粥粥就会出现。
直到祁源一个耳光打醒他。
祁慕突然像被按了开关,停止了所有的疯狂。
长时间的寻找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像纸片一样靠着墙滑下身体,眸光暗淡,整个人苍白而孱弱,茫然地低喃。
“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的,这段时间她到底怎么了……”
“你是我爷爷,却跟着她一起瞒着我……”
祁慕抬起手背,捂住血红的眼睛。
一片静谧中,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死掉了。
……
温粥是哭着醒来的。
汗水和泪水沾湿了枕巾,她抽噎着从床上坐起来。
心脏剧烈跳动着,像要从胸口蹦出来。
靠在床头,温粥慢慢想起后来。
等她再出现的时候。
祁慕已经被p大顺利录取,他是那年的理科高考状元,理应进入全国最顶尖的高校。即便那段时间他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但祁源都可以妥善地安排好。温粥则选择了自己分数所能到的最好的学校,却在遥远的n大。
他们真的没有分开。
只是心里有鸿沟,逾越很难,那不如就这样藏起来。
然后忘掉,假装谁也不记得。
可已经两年了,为什么今晚她突然全数记了起来呢。
温粥揉揉眼睛,肩膀细细颤动着。
突然,门被人慌忙推开。
她心头重重一跳,对上门口姥姥惊急到扭曲的脸。
“快!粥粥!快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