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两个鲜艳似血的大字映入云柯眼瞳,和四周那有着些许污渍,但依旧白皙的绢布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黑夜里的明灯。
像是头盖骨被人掀起,灌入冰寒水流,寒气从内而外侵透骨髓。
云柯浑身一抖,整个人瞬间回神,他转头望向玄真,后者同样也正面朝远处那艘宝筏,显然也是看见了求救的绢布。
“你怎么看?”见云柯看来,玄真也收回视线,静静看着前者,等待他的决定。
“那是九州的文字。”云柯缓缓开口。
“我知道那是九州的文字,所以我才问你打算怎么做。”玄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选择题抛给了云柯。
“我们两个本为一体。”玄真伸手在两人之间指了指。
“而你是本体,我是替身,只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两个之间的决定,你说了算。我只负责提醒你,船上的食物本来就不多了。”
看着玄真如此干净利落地将皮球踢给自己,云柯有些哑口无言,他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没法反驳,只能在心底里暗自腹诽。
以前你不是那么喜欢否定、质疑我的决定吗?今天怎么就转性了?
你来啊,这个决定我让给你还不成!
可惜这些话云柯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他知道玄真为什么这样,就如对方所说,二者本为一体,他了解玄真就像了解自己。
这是云柯的任务,不是玄真的任务,同样的,每一次抉择都是云柯的抉择,而不是玄真的抉择。
如果要玄真做出决定,那完成任务的到底是云柯,还是玄真?
到底云柯是主体,还是玄真是主体?
云柯长叹一声,在心底自说自话。
哎——说到底,玄真只是我用替身纸人做出来,帮助自己便宜行事的一个替身罢了。
所以需要承担,选择东西终究需要我自己来承受。
镜子能够完美照出人的样子,帮助照镜人明辨自我;可镜中人再完美,也不是那个照镜人,不能替照镜人做出决定。
他望着远处的宝筏,那张写着“救命”二字的绢布还在继续摇晃,在那灰雾下似乎藏着一个绝望的幸存者,祈求者远方的船只投来救援的臂膊。
云柯很清楚,无论对方是不是真的在求救,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都是尽快远离。
如果那真是一艘弹尽粮绝的宝筏,救援就意味着将会消耗他们本就极不充分的物资。
而如果那时一个诱导的骗局,那在无法探明双方实力差距的情况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所以这次,我又该怎样抉择?”
船头处回荡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声,玄真背着手站在另一侧,淡漠地双眼注视着脚下平静的忘川河面。
衰败的黄昏光芒似乎永远不会落下,刚刚有些萎靡,那不知多远的尽头便会多出一座沉沦的世界,为忘川天际吹奏葬礼的哀乐,给这片光挂陆离的世界重新挂上终结的辉光。
黄昏洒在云柯身上,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他站在阴影与黄昏的交接处,静静望着远方缓慢,却锲而不舍摇晃着绢布的宝筏,如一座古旧的雕塑。
咚咚咚——
几声杂乱、虚浮的脚步声从船舱内,由远及近地响起。
先是露出陈志清半个身子,接着他一手搀扶着朱远志,将其从舱内拉了出来,道童紧随其后,脸色相比朱远志要好上不少,至少还能自己走路。
朱远志步履有些蹒跚,在失去足够的食物供给后,他本就年迈的身体更是几乎到达极限。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靠在陈志清身上,连喘几口粗气,脸色出现几缕微不可见的血丝。
他看向转过身来的云柯,不太标准的拱了拱手,有气无力的。
“两位道长,不知道那艘宝筏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玄真没有回头,似乎是因为负责警戒无法分心。
只剩下云柯一人,面对朱远志那张满是皱纹的苍白脸庞,他低下头,微微偏转不让自己的目光与其对视,轻声道:
“那艘船,在求救。”
求救,朱远志嘴里默默咀嚼着这个词汇,静默无言。
一旁的陈志清脸色的表情更是丰富,一脸转变数次后,看了眼靠在自己身上的老友,张张嘴,终究没能在说出话来。
求救,这是一个在忘川上多么陌生的词汇。
明明才离开九州不到两个月,这个原本在他们生活中无比稀疏平常的词汇,到现在居然显得如此陌生。
再看见,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错觉。
“我可是侠客呀,我还是是青云楼盟主啊。哈哈,有人向我求救,我不该……”
陈志清在心中低声自语,他本想轻笑两声,舒缓些许心中的沉闷,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声的勾勒,活像个戏台上未画上油彩的丑角。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远志低着头,心底响起了几十年前,他来到燕山的第一天,老师和蔼地摸着他的头,为他念出这句已经被儒生说烂的话。
这一刻,朱远志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苍白无力,自己的怯懦胆小,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燕山大儒,似乎也不过如此。
唯有道童站在一旁,眼神清澈地望着面前各怀心思的三人,他揣着手一步步走到船边想向远处眺望。
对他而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世间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没有贵贱。
一切都是道的安排,自有定数。
救也好,不救也罢,都无所谓。
至于被救上船的人是否会分走他为数不多的粮食,道童也不在意。
若是饿死了,不过是葬身忘川罢了。
这也是道,这也是命。
时间一分一秒从指尖滑落,三人久久无言,玄真也没有丝毫想要打断的意图,就那么站在船边。
或许是忘川水流的缘故,也可能是云柯的宝筏出自山海界任务之手,他们渐渐追上了那艘宝筏。
绢布上鲜红的“救命”二字越来越近,那道趴在船边的身影似乎不知道疲倦,他机械地摇动手臂,就像被冰川吞没的旅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不忘向上伸出手臂。
像是心灵交感般,三人齐齐抬起脑袋,望着彼此。
救,还是不救?
他们眼中都充斥着疑惑,还有对其他人的希冀。
希冀有人能替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鲜红刺激着云柯的眼睛,他的脑袋上下微微摆动,嘴巴张了张,却只是喘了几口粗气,又落回原处。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张文远,半瞎子的身影。
还有那座崩塌在忘川上的九州。
他嘴角勾勒,冲着面前的三人露出他那标志性的微笑。
“我想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