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有说过这话么?”
伙计一脸和善,搓着双手,满脸是讨好的意味。
秦深笑而不语,倒是边上的庚子还沉着脸,硬邦邦顶了句:“说过,我娘一直记着呢,早把家里的笋缸都卖了,不打算做这门生意了。”
伙计打哈哈,笑着有些尴尬:
“误会,一定是小兄弟你误会啦!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有钱大家一起挣,怎么还能把财神爷挡在门口的道理哇?”
秦深顺着庚子的话说下去,摇头道:
“不瞒你说,家里确实已经把笋缸都变卖了,我打算请个佃农,好好拾掇家里几块孬地,待了肥了地,正好赶上下冬麦子,那明年就是正经的庄稼人了”
顿了顿,秦深迎上他眼中的讨好,不紧不慢道:
“况且笋子这种生意路,总归不是长久计,凭谁一句话,说不收就不收了,指着这个吃饭,岂不是整日提心吊胆的?”
伙计算是听出来了,文家娘子心里是窝着火的。
心思流转下,他只好猛地一拍大腿,掐着笑,连哄带骗地黏了上去:
“哎哟,瞧我这破嘴,都是误会!东西好哪有不收的道理,娘子若信不过,不如咱们签个文书,按着年来算计,保准不会中途黄了生意,叫你吃亏的。”
秦深心中冷哼: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却只肯口舌安慰,半点不提补偿银子,让她重新去办置腌缸?更别说出钱添价儿,以示诚意。
光动动嘴皮子,就想哄着人当牛做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想得美!
摇了摇头,秦深敛去笑意,不再接茬儿,只说要结账。
“小哥儿既然忙好了,不如与我把账结算了,五十文一斤,这坛子只十斤罢了,五百文钱——劳烦数半吊钱给我吧!”
“不不!钱是要算的,生意也得继续做哇……”
伙计迟迟不掏钱,生怕秦深收了钱就走了,只无赖的拖着,定要她答应下继续供货才肯付账。
懒得再听他的哄骗话儿,秦深也不再追要,只冷冷抿着笑意道:
“小哥儿与我纠缠也是无用的,时辰不早,我得出城去了,一日只一趟回滩头村的牛车,若错过了去,我和家里小子怕是要露宿街头哩。”
“文娘子!你听我说……”
巴拉巴拉他又扯了一通闲篇儿。
“最后问一遍,这半吊子钱儿,小哥儿你给还是不给?”
“……”
伙计急得直挠头,只说给,一定给,只是要先谈续约的事儿。
“好,那你留着吧,照着市面印子钱的利儿,只当我借了你用,你何时要还钱了,劳烦骑着小毛驴,来滩头村寻我一趟吧。”
说罢,秦深冲他勉强一笑,然后拉起站边上的庚子,头也不回的朝外头走。
“别介儿,别走哇!”
伙计这会儿才知道悔了!
他忙掏出准备好的半吊钱,追着要去塞给她,可秦深目不斜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说伸手接钱了。
她只顾着自己提步走,除了偏头与边上的庚子说话,半点不理他。
伙计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屁颠追着人,求人收银子,好话说了一大筐,她只当不认识他——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取笑指点,他一时臊了脸,不敢再继续追缠下去了。
原地伫步,他恨恨跺了跺脚,虽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无可否认的是:
这个丑女人,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
秦深没有收这半吊钱,不是看不上,而是不能收。
收了,日后腌的笋子,还得用原来的价儿卖给樊楼,还是她央求着别人办事,挣不挣钱的全在别人的手心里攥着。
要想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她只能先把架子端起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呗。
况且,她对自己的灵泉酸笋极有信心,一旦和市面上钱氏的酸笋区别开来,她就不愁樊楼不把她当块招财石来供着。
出了城门,她和茶寮铺的荆禾碰了头。
他已换下了那身锦衣,穿着自己的粗布褐衣,脚上也是那双沾着泥灰的麻线鞋。
太簇人已经不在了,他倒是没拿回那身衣服,颇为慷慨的送给了荆禾。
秦深见荆禾怀里抱着个布包袱,小心翼翼的揣着,没来取笑一句:
“小公子,吃了一顿珍馐百味,还赚了一身云锦华服,没叫你白辛苦演上这一场哇。”
荆禾脸红臊着,闷声道:
“我就是个穷娃子,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师傅惯会取笑我。”
秦深笑嘻嘻道:
“那你把衣服给我,我瞧着能值几两银子,现在时辰不晚,还来得及去典当,刚好给你添上,进宫也好有个傍身钱儿。”
没有提他老父的看病钱,只因不想拿孝道绑架了他,这衣服是太簇送他的,该如何处置,也只有他自己做主。
显然,荆禾也有过这个念头,一直犹豫万分。
他手指紧紧扣在包袱结扣上,骨节也衬得发白,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决心,只搪塞了一句:
“恩……穿脏了,回去先洗洗,下次进城里头来,我拿去典当了,也能比现在多当几个钱。”
秦深笑笑不再说话,等牛车慢悠悠的来了,三人上了车,晃悠悠的归家去。
后两日,秦深也没闲着,喊荆禾四下去搜罗竹笋来。
只是做的隐蔽了些,没有大张旗鼓的叫人知道,院子里腌笋的大缸也撤了好几个,搬出了不少芥菜来晾晒,逢人只说不做笋子生意了,留着缸也浪费,不如腌点芥菜自家吃。
到了第三天,樊楼的伙计终于上门来了。
不是骑着小毛驴来的,而是架着一辆阔气的马车,拉了一车的礼物过来登门拜访。
改了从前随意的态度,他衣冠整洁,笑容和煦,两只手提满了东西敲开了秦深家的大门:
“文娘子,是我呀!”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深应付着回笑道:
“什么风吹了您过来,乡下地方路难行,小哥儿请里头坐吧。”
“不难行不难行,日后还得隔三差五的来,多来认认门也是应当的——哟,不必倒茶啦,真是叨扰娘子你了。”
秦深在院子里摆了小桌椅,倒了碗凉水给他,跟着敛裙坐在了对面。
“小哥儿这番来,是为了——?”
“噢!事儿是不急的。”他先把手上提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一一介绍道:
“这是京城一品居最好吃的酱菜,风味俱佳,下饭最好;这是梨花酿的百花糕,御供大内宫苑的,不甜不腻;还有金丝蜜枣、苏脍南羹、糕蒸桂蕊,香橼佛手……”
秦深失笑一声,拿手背轻轻挡开,老实道了句:
“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哪里是我这种乡下妇人吃得上的?小哥儿折煞我了,还是都拿回去吧,咱们有事说事,家里的猪娃儿我还没喂呢。”
搓了搓手,伙计也只好开门见山:
“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给文娘子送钱的!那半吊钱,和着利钱儿,还有重新买缸的钱,我统统给你送过来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吊钱来,哗啦啦捧到了桌子上。
秦深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抠门的小伙儿子,变得如此上道了?
“那日是我的气话,哪敢算什么利钱,留我半吊就是了。”秦深解开串绳,拨出半串收了起来,然后站起身冲他抱歉一笑:
“晚上还得下地干活,留不得小哥儿吃饭了。”
这就算下了逐客令了。
伙计只当自己听不懂,蹭得站起来,一边撸袖子一边眼睛豁亮道:
“下地?是锄地保墒?还是要间种啦?从小在家我就帮我我爹干农活,锄地扶苗儿我都是一把手,叫我来帮忙吧,家里的地在哪儿呢,我这就去了!”
“……”
秦深叹了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虽然他上门相求是自己料到的事儿,可他这豁出脸皮不要,死缠烂打的本领,真的叫她服气了。
“说吧,你到底干嘛来了?”
伙计紧抿着唇,翕动了两下,下一刻竟生生憋出两行眼泪下来!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秦深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嚎:
“这两吊钱是我自己的钱,求你收下吧……只当我向你赔罪了哇!两百钱一斤!两百钱一斤!求求你……继续给咱们供笋子吧,那些爷们再吃不到笋子,非把咱樊楼砸了不可哇,我今儿要是拿不回一句准话,老板娘定叫我卷铺盖滚蛋啊……”
两百文一斤,这个价算是到位了。
假意为难的不说话,由得他哭,等他哭嚎的嗓子都哑了,她才轻叹一声:
“那当时说的,送满一百斤后——”
“给!送满一百斤后,每斤另给二十文,直接签两年的文书,若樊楼违约,赔给娘子你一百两整!”
听到秦深松口,伙计马上停了哭腔,他麻溜伸手抹干了眼泪,下一刻就换上了一副笑脸。
“好,白字黑纸,签吧。”
“诶!我的好姑奶奶诶,签!签!马上签!”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两人按下手印,落地砸坑,这事儿算是落定了。
脸上一副死而后生的喜气洋洋,伙计哼着小曲儿,跨坐车辕儿,一振马缰便赶车回去报信儿了。
定了五日后先交货,有多少给多少。
秦深站在院子里,看着已经腌下七七八八的酸笋,由不得松了口气。
这次的生意,总算掉了个头儿,主动权终是她自己拿捏在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