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初秋的九月,在开始凉爽的气候下,雍城的街道甚是喧闹,彭泽侯府周边的街道甚是拥挤,原来宽敞的翰林院此刻很是拥挤。
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夏国之内有心出仕的士子都来了翰林院,夏国之外也有不少的士子前来,此时翰林院名下的士子的数量远远超过预估,达到了四千人之多,巨大的喧闹声甚至让隔壁的夏元皓都睡不着觉。
天际晨曦开启光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因为夜晚稍微安静的翰林院,又开始喧嚣了起来,只是今天的翰林院的喧闹格外的吵杂,平日里发布告示的公告栏被贴上了一张告示,这张告示之上写明九月初九,翰林院正式开始选官,同时说明的还有选官的一些补充说明。
“当官员的规矩…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文步衡在看完告示之后,循着告示最后面给出的领取规则说明的位置,他来到一间人群拥挤的房间,在仆役那里领到针线封装的一本足足一寸厚的纸质书,书的封面有“官员律例”的字样。
“士子出任官员,须离出生成长之地三百里,进行外地任职?”某个拿到官员条律的士子,此刻的神情愤愤不平,“哪有这样不近人情的狗屁规定!?”
“不止是外出就职,凭什么国外的士子能在寻阳郡和大元郡这些地方任职,而出身国内的士子却只能去金鳞郡和锦江郡这些很远的地方?”
“还有规定,任职的官员,只有休沐之时可以外出,若是在非休沐之时外出,政绩考核结果和俸禄将会受到影响。”
“任职当地的官员,应尽量保证地没有人命事件出现,否者将会被发配流放?!”
……
书籍上的条条款款很多,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有规定,这些规定在今天以前都是存在的,但是并没有这么明显的写出来,当这些规定以明文的形式写出来,那就代表着以后可能在犯了事情以后没有了商量的余地,这让众多士子们心中淤积了怒气。
“我们不能忍受这样的欺辱!去找大学士要个说法!”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众士子的愤怒都被点燃,在一声声的“要个说法!”之类的呼喊声中,众士子向着汗青阁涌去。
众人到达文远阁时,发现文远阁的房门大开,远远的就能看见静候多时的柳明元,孤身一人的柳明元展现出一种孤雄且宁远的气场,隐匿在愤怒的人群中的某些人心头一滞,事情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这位翰林院大学士未免太镇定了一些。
“还请大学士就‘官员律例’给个说法,既然夏王向天下求贤,又何必这样侮辱我等!”众士子中的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里攥着官员律例,嘴上带着怒气的说道。
“是呀,还请大学士给个说法。”
“还请大学士说明,这是太子皓的意思,还是夏王的意思?”
“我等不远千里来夏国,为何就这样侮辱我等?!”
……
来到文远阁的人有两百人,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让原本清净的文远阁有些喧闹,柳明元站起身来,先向众人拱手躬身一礼,然后才双手下压的同时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大家这样不停的说,我就是想解释,大家也听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文远阁开始逐渐安静下来,柳明元对着众人再一次拱手躬身行了一礼,随后说道:“明元知大家心有困惑,相信翰林院中有困惑的也不止大家,明元请大家在此等候一会儿,等还没有来到此地的士子,等有疑惑的士子都来了,明元一道向大家解释可好?”说话的同时,柳明元对守候的小厮示意,在柳明元的话说完之时,七八个小厮抱着坐垫出现,然后在阁中放置坐垫。
来到翰林院的人,不说学识的高低,不说品行的高低,既然已经自称是士子,还有的表面礼仪还是要有的,更何况柳明元一开始就躬身行礼。
众人刚刚坐在坐垫上之后,又有数十个人人前来诘问,柳明元如先前那般应对,于是这里又多了几十个坐着的士子。
如此这般一个时辰过后,来文远阁的人超过两千,文远阁早已经不能容纳,柳明元便带着众人来到翰林院是非亭旁边的空地上,柳明元先朝着下方的众多的士子先躬身行礼,然后再跪坐在垫着石头的坐垫上,不为显出自己高人一等,只是想其余的人都能看见自己。
柳明元道:“我知诸位今日的来意,现在就在这里为大家解惑,诸位有什么疑问,可随意的向明元提问。”
“我有一惑。”柳明元的声音刚刚落下,众士子中间有一人起身,向柳明元拱手躬身一礼后,问道:“请问大学士,官员律例,还是太子的意思?这是夏王的意思?”
柳明元拱手后回到:“官员律例乃太子殿下亲自撰写,王上观看后称之为善,故而,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也是王上的意思。”
柳明元的此言落下,嗡嗡的议论声顿其,士子们前后左右的交头接耳,大多数的神情带着愤怒和不甘,他们很清楚的知晓,若是夏王和太子皓的态度一致,那么他们除了嘴上不停的抱怨,便再有没有任何希望,没有谁会轻易的决定,落魄的走数百上千里路回去,先前的愤怒是因为怒气和心存侥幸。
“既然夏王和太子皓如此不信任我等,又何必的发布什么求贤令!?”有人面色阴郁的沉默,也有人大声的宣泄。
柳明元依旧对出言者拱手一礼,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回道:“先生何必如此如此愤怒,太子殿下撰写官员律例,并非是对大家不信任,实则是对大家的信任,才会花费如此的心血撰写官员律例。”
“哦?!”士子对柳明元拱手一礼,“还请大学士言明,撰写官员律例怎就成个太子皓对我等的信任?”
柳明元回道:“首先,官员律例并非是因翰林院的诸位而编纂,它针对的是夏国的所有官吏;其次,官员律例对勤政爱民之官没有约束力,对惰官、贪官、匪官和害民之官有约束力,诸位来我夏国出仕为官,定是要做务实勤政爱民的好官,自然对诸位来说没有约束力;故而,官员律例并非王上和太子对诸位不信任。”
站着的士子继续说道:“太子将惰官、贪官、匪官和害民之官罢黜就好,为何还要撰写官员律例恶心我等?这分明就是不信任!”
柳明元回道:“夏国管理数千人,太子殿下只有一个人,就算有属官辅佐,但依旧没法做到一一甄别,官员律例在全国施行之后,能够在太子不到场的情况下,监督约束官员的做法行为,如此作用的官员律例便很有必要。”
“官员律例中的内狨猴,除了的官员的义务,还有官员的权利,官员律例的编撰并非是为难大家,实则是在规劝还保护着大家的切身利益,官员在遇见为难府衙的豪绅之时,可以用其中言明的权利保护自己,这种权利由太子和夏王保证。”
“诸位只看了官员的责任和规定,当然会有很多的怒气,但是诸位将跟后面的官员的权利部分看一遍,相信诸位便不会再这样怒气冲冲了。”
柳明元的声音落下,议论声和翻书的生意同时响起,这次的议论时间有些长,官员的权利的部分的内容很多,众士子看的眼皮微微跳动,律例将官员的权利加强,强到能在必要的时候能率兵强行清剿当地的大家族,这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事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又一位士子起身,对柳明元拱手躬身后问道:“官员的权利确实得到加强,太子殿下也不曾不信任我等,但是这官员律例中的种种规定,让官员有种随时会被掣肘的感觉,就和像是给官员带上了脚镣和枷锁一样,太子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柳明元拱手回礼,回道:“诸位虽来翰林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毕竟人数众多且时间也不超过半年,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我,都不可能清楚的知道所有人的品行如何,以官员律令规之督之,总好过以后出事了再来弥补,毕竟官员的每个命令都涉及治所百姓的身家生命,这可不能有半点的马虎,所谓的掣肘只是让官员多一份谨慎,这样总好过用百姓的性命和官员的升迁去赌吧。”
“况且,在座的诸位,有谁能保证,这坐着人,就没有一两个奸邪之辈呢?”柳明元的反问,众士子都是不口不言,数千人中出现一两个坏人的概率太大了。
起身的士子不知如何辩驳,对柳明元拱手躬身一礼,随即坐在自己的坐垫之上。
“我有一问。”又一个士子站起身来,对柳明元躬身一礼,问道:“官员律例之中,规定不得出任出生成长之地的官职,这又是为何?”
柳明元拱手后回道:“官为君王之使,得君主授权而出仕,牧治所百姓而守其生,公正无私为其要。”
“国为众家而成国,家因国之庇佑而长久,人因国之强盛而惠泽,然国、家、人三者非一者,官府乃国之官府,官员乃国之官员,故官员当以国事为要。”
“然家族亲朋情重难辞,许诸位离家而仕,让诸位不为……”
是非亭之前的问答持续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这才一一散去,离开的诸多士子中,有八人离开了翰林院,来到了隔壁的侯府之中,他见到了脸色微白的夏元皓,将今日内发生在翰林院的事情禀报。
“做的不错,去找管家领赏。”说话的同时,夏元皓挥手让八人离开。
夏元皓转身欲回书房的时候,眼角看见许久不见的纪伯正快速走来,于是停下脚步,转回身子,拱手向纪伯行礼。
“殿下,王上病了,快跟老奴去宫里。”纪伯一把抓住夏元皓的手,神情十分慌张的说道,说完之后,直接拉着夏元皓就走。
纪伯带着夏元皓带到养居殿,夏元皓看见了面色惨白的太医,看见面色过度红润的夏王,夏元皓自身也是懂医理的,自然明白什么叫回光返照,夏元皓的心中猛然一痛,悲痛的情绪直冲大脑。
“儿臣拜见父王!”夏元皓拱手躬身向夏王行礼,行礼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标准。
夏王迈步来到夏元皓的面前,扶起躬身下拜的夏元皓,伸手擦干夏元皓的脸上的泪痕,用欣慰又安定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想做四百年来未有之君,那边不要让情感成为你的软肋,君王的心一定要硬,否者很容易为敌人所趁。”
“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夏王拦住了想要行礼的夏元皓,问道:“听说今天的翰林院动静不小,会不会耽搁选官的事情?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夏元皓回道:“翰林院那边已经处理好,不会耽搁选官的事情。”
夏王欣慰的点了点头,“中规中矩的政事处理,你还要学习一段时间,不过也算能正常处理政事了。”
夏王伸出双手拍了几下,一道黑影从飞檐之上跃下,向着夏王半跪行礼,夏王对甲子示意夏元皓,甲子起身之后向半跪行礼,夏元皓对甲子点了点头之后,甲子一跃跳上养居殿的房顶,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夏王道:“没有给你可以借力的强大姻亲,罗网算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后的力量,往后没有人帮你压制朝臣,遇见事情之后,你只能依靠自己了。”
“孩儿明白。”
夏元皓拱手想要拜下,但是夏王伸手拦住了,他拉着夏元皓的手,来到养居殿之外,指着天上正大放光彩的帝星,说道:“看那颗帝星,它因你而生,你要励精图治,做一个勤勉的夏王,可莫要辜负了天地对你的垂青,也莫要辜负了元鼎对你的期望。”
“孩儿明白。”
夏王再一次拦住要行礼的夏元皓,说道:“你从小就对我有着怨气,怨我对你没有足够的关心,怨我这个当王的父亲太过冷漠,现在我们抛开各自的身份,我不是夏国的王,你也不是夏国的太子,现在的我仅仅只是你的父亲,你也仅仅只是我的儿子,趁着我还有一点时间,我们父子俩好好的聊一聊,说一说这些年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夏元皓张嘴想要说话,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好像有数不尽的话想说,但又好像一句话都不想说,因为与此刻的时间的重要性比起来,那些话原来很想说的话,此刻都是可有可无的。
“其实自从东夷回来之后,孩儿就已经不再对父亲怨愤,孩儿一直都以父王为傲,孩儿一直都想成为父亲这样顶天立地的人。”夏元皓的万千的话语,最终只变成这样的一句话。
夏纪禹哑然,笑着看向夏元皓,十分欣慰的说道:“要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可还真是难得。”
夏元皓低头回道:“是孩儿以前不懂事。”
夏纪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若是以前的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流落江湖数年之久,说到底你还是太傲气了一点。”
夏元皓蔫头蔫脑的回道:“都怪孩儿年少轻狂,否者也造成如此的状况。”
夏纪禹伸手拍了拍夏元皓的肩膀,安慰着说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你的做法并没有任何的错,只是以前的格局欠缺了一些,但是现在该有的格局已经有了,但是你还要再耐心一些就能更好……怎么又绕回来了,真是的……”
“要论到年少时的调皮,其实你不是最厉害的那个,你们的大哥元睿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那个人,他曾经带着一群孩子,差点把整个雍城都给掀了。”夏王伸手指向御花园的方向,“你大哥曾经跳进荷花池,在里面抓鱼上来烤着吃,自己吃了还不算,还拿着烤焦的鱼来石渠阁请我吃,但是把我给气的哟,现在想起来都气的人肝疼。”
“后来的你们就好了很多,不想元睿那样没有老师教导,整天就知道疯玩,元鼎温厚内敛,元武大气稳重,还有你的才华横溢,每次听见符老头对你们兄弟的夸赞,为父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担忧,正在我想着往后该让谁继承王位之时,你们三个直接自己商量着就决定了,这让为父欣慰的同时有感到憋屈,这个王位可是为父拼着命才得到的,然而你们只用了一顿饭就决定了归属,对比起来太让人心里不平和气愤。”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为父在年少时,对烹煮鱼肉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王位的兴趣,那时候的夏国实在太穷,想要吃到一块羊肉,那可是很奢望的事情,于是大家就从河里捞鱼来吃,只是有一股子腥味,不怎么好吃,不过依旧很好吃,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味道。”说着话的同时,夏王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
夏纪禹回忆着说道:“当年我率大军在彭泽大战,后勤被魏国军队阻断,全军在彭泽的泥泞里那是又冷又饿,不少的士兵都被活生生的饿死,还是你们的大哥元睿率人跳进水里,抓起了好多的大鱼,这才解了全军的危机,也才有了后来的胜利,彭泽也因此成为了夏国的疆土,只是…只是元睿死的太惨了,当年的他没有成年,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那样的风华正茂,是那样的丰神俊朗…元睿…我的元睿…我的儿…元睿、元鼎你们不要走,等等为父…”
“元睿,元睿,这些年你还好吗……”
“元鼎,你怎么还和消失一样调皮,你的孩子都好些个了,就不能有个做父亲的样子吗……”
“元睿、元鼎你们不要偷吃了,你们两个是做兄长的人,要等着两个弟弟来了一起吃……”
“元鼎啊,快去将兰晴、瑾萱、兮瑶叫过来,还有你母亲和你的几个姨娘,今年的除夕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过,谁也不能缺席……”
“谁也不能缺席…一家人不能缺席…不能缺席…”
……
再后面的话语,夏元皓已经听不清楚了,听起来像是熟睡之人的呓语,没有什么明显的词汇,也不清楚呓语者再说的事情,但是能感知呓语者的情景平和,定是在梦中看见了最想看见的事情……
夏元皓靠着石栏杆坐在地上,夏纪禹靠着夏元皓的怀里,面色苍白的没有了任何生机,嘴唇也不再发出任何的呓语。
夏元皓的鼻腔里没有任何的哭腔,但是眼眶的泪水如线一般滑落,他紧紧的保着夏纪禹的身体,抱着这具依旧有温度的身体,他从没觉得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如此的进,近到能紧紧的抱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父亲,同样从觉得的自己与父亲的距离是如此的远,远到再也听不见声音,远到日后只能在心里想念。
泪水将瞳孔牢牢包裹了,夏元皓看不清楚视野中的事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有去想,只是觉得心里充满了悲。
漫长到仿佛过了几百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夜,在太阳的光亮下过去,驱赶侍卫的纪伯来到这里,看见被夏元皓紧紧抱住的夏纪禹,看见仿佛失却了灵魂的夏元皓,纪伯闭着眼睛悲伤了一会儿,随即来到夏元皓的旁边,拱手躬身的对夏元皓行了一礼,然后恭敬的说道:“先王大行,请王上节哀,不要伤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