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颗心如沉冰窖,谢了圣恩,言道只愿请辞回乡。那夜残月成钩,她终究踟蹰不决,抱着一腔痴念去找钟不离。她在那人房门前枯等了一宿,从月上中天看到日光熹微,直到天将破晓,那状元郎终于归来,身边跟着个华服公子,发戴金冠,显是京中哪家权贵名门。
慕容晓远远见了那两人一路行来,言语带笑、相谈甚欢,似是庆贺了整整一晚的模样。两人行得近了,钟不离看到门前慕容晓,见她一身狼狈,露水沾湿衣衫,别过眼去,皱眉问她:“阿晓,你怎么在这?”
华服公子亦是不解地看过来,慕容晓不答,她浑身发冷,四肢在轻微地打颤,背后冷汗流下。她几乎耗了半生气力,朝着钟不离一字字问道:“你……不陪我、回同心了吗?”
钟不离袖中双手几不可察地一抖,终于正视着慕容晓,露出一道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却是失了温度。他走到华服公子身侧,双唇微动,漫不经心地:“阿晓,你怎么这样天真。”
“圣恩难辞,何况又是如此良机,我自然是要留在京中的。”
“阿晓,你走吧。”
过往种种走马灯般在慕容晓脑里掠过,三年间杳无音讯的人猛然出现在这里,她愕然之余又觉陌生,百种滋味袭来,险些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钟不离抬手抚她脸侧,只差毫厘之时,慕容晓如同大梦初醒,深吸口气,往后连退几步,双唇仍在发抖,说出的话时断时续:“我想起、还得去市集一趟……”
这借口近乎苍白,不等钟不离应话,慕容晓落荒而逃。
钟不离沉默着看着慕容晓急不可待地逃出院门,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要将她吞噬。他捻着手中一瓣粉白桃花,神情变幻莫测,一阵风来,他身形微动,似乎意欲追上前去。
“钟卿执意辞了大理少卿之位,为的就是回这小小一个县城?”正是此时,内院步出个杏衣男子,竟是慕容晓三年前所见那位华服青年。他缓缓踱步而出,气度尊贵不似常人。
钟不离不着痕迹地一笑:“殿下有所不知,钟某早厌了朝堂猜忌,如今无官一身轻,回这故里,真正自在逍遥。”
安王微愕,爽朗笑着长叹一声:“本以钟卿功绩,官拜大理寺卿不过指日可待。功名利禄早置于卿之足下,谁料你居然一意辞官。可惜,可惜,平白辱没了你这满腹才学,实为可惜啊!”
“天下贤良无数,安王殿下爱才如渴,何必挂心钟某区区一介书生。”钟不离淡淡答道,眼神茫茫,心思早不知去了何处。
月上梢头,慕容晓回了自家院子,打量一番,已经见不着人影。她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难言的失落涌上来。
时隔三年再见,钟不离于她只有陌生。她能看见那人容貌比之从前更要夺人注意,身形又拔高不少,已经高了自己大半个头。可除此之外,她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她一见如今的钟不离,分明肚里有千般疑问,首先冒出的想法却是逃。
可她终究不够果决,中途又折返一次,想再偷偷瞧他几眼。
然后她便见着,钟不离同三年前最后那日她见过的华服青年一起,款款而谈、言笑晏晏。
“慕容晓姐姐。”
院内分明无人,慕容晓悚然大惊,循声望去,才见钟不离坐在院墙上,竟还没离开,他一双明眸直直望着慕容晓,眸中情绪难辨。
这副场景……像极了多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
慕容晓立在满园清辉之中,一时间忘了言语,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钟不离看。月光洒在他锦衣上,整个人似极云中走下的神仙。沉默良久,他从院墙一跃而下,脚踏月光向慕容晓而去。
刹那之间,慕容晓心潮涌动,再按捺不住地脱口问道:“你……为何来此?”
钟不离停了脚步,月光在他面上投出剪影,然后慕容晓听见他说:“慕容晓姐姐,我回来啦。”
慕容晓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钟不离却逼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轻柔柔地询问道:“如今我无处可去,姐姐能不能收留我?”
慕容晓听了他这番话,没来由地升腾起几许怨意:“既如此,你该去找白日里那位公子,你们二人同是朝中官吏,情谊定然笃厚……”
“噗嗤,”钟不离忍不住一笑,出言打断了慕容晓,“那位乃是当今安王殿下,便是以往,我不过一个少卿,岂可同他共寝一室,更何况是如今?姐姐这样讲,莫不是吃醋了,在同我说气话?”
那青年竟就是安王,慕容晓一阵恍然,实在后悔莫及说了那话,又听得钟不离说他官任少卿,想必这三年来仕途顺遂,将来定会前途无量,无怪乎他要同自己断个干净,再无牵连。
……慢着。
她细细一想,脑海突然片刻怔忪,没心思回应钟不离的调笑,情急之下甚至扯住了他的衣袖:“……便是以往…是什么意思?你现下究竟……?!”
钟不离任她攥了袖口,沉沉一叹,语气却欣喜:“姐姐方才没听明白么?我已辞官回来,再不会走啦。”
慕容晓全身僵住,仿佛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由着钟不离牵着自己进了厢房。
屋内陈设同钟不离记忆当中全然一致,他经过墙角书柜,真正打从心底地笑了:“这里头收着的不都是那时我做的风筝吗?姐姐果然还留着。”
慕容晓被戳到痛处,双肩急剧抖动,忙挣开钟不离,转过身去不愿见他。
钟不离骤然熄声,他看了看慕容晓一脸戒备神情,垂下眼帘注视着空出的指尖,蓦地从身后搂住了慕容晓腰身。
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头埋进慕容晓肩窝,身下之人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钟不离苦笑一番,终是说道:“明日……姐姐陪我去扫墓吧。”
蒙蒙细雨之中,钟不离在慕容父坟前跪了下去。
慕容晓撑着油纸伞站在他身旁,晓疑一瞬,还是将伞向着他移了移,又移了移,遮住了绵绵落下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