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满是石子，顾云曦不多想，便跪下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合上眼眸，心中默念。
她不是信徒，但，现在，想求得一份心安。
这里到虞城是没有路的，只有山坡树丛灌木。夏日穿得薄，刚走了几步，就被一丛带刺的枝丫划破了腿。
顾云曦低头看了看，伤口不深，接着往山下去。
一路下坡，虽然算不上陡峭，但是顾云曦着急，脚下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跌倒。
到了半山处，腿上已经大大小小的口子有数十条了。
看着远处的城镇，和这漫山的荒野，顾云曦从心底升起的无力感快要将她淹没。
“穆丞羽……”她嘴里喃喃着他的名字。
他们两人，没经历过生死，没经历过折磨，但她却放不下他，亦如他也总是担心着她。
中午时分，太阳渐高，顾云曦浑身好似都湿了透，站在城门前，她才惊觉，自己根本无从找起。
虞城，不是渝水镇只有来来回回几条街。
**
虞城一座府邸的暗室内。
“少主。”
“说。”
“那位姑娘到虞城北城门了。”
穆丞羽从一堆纸条中抬起头，脸色一变，“云曦？”
“恩，今日一早我去接你的时候叫人盯着她的。”
“算了。”穆丞羽沉吟片刻，“叫人送她回去吧。”
司徒云玦点点头，朝着来报信的小厮道，“去吧。”
“她还是来了。”
“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穆丞羽难受地仰起头。
“何错之有？当初谁能料到现在的局面？别多想了，我去看看午饭。”
司徒云玦走开了，将空间留给他自己想想，他旁观者清，他自是希望两人能有个好的结局，但是一个在找，一个不应，什么都没有。
分明是两个凑在一起的开心果，突然间，物是人非的感觉。
穆丞羽将面前的纸条揉成一团，往旁边丢开，疾步出了宅邸。
北城门下，穆丞羽寻到顾云曦，他从未见过这丫头这般狼狈，两鬓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裤腿的口子大大小小交错着，无力地坐在城门外的一块石头上。
“丫头。”
顾云曦听见声音偏头望过去，“你来了啊。”
听到她好似绝望的声音，穆丞羽泪水终于滑下，忍了一上午的酸楚，在她面前终究绷不住。
“你…你怎么还哭了，我都没哭。”
“是我不好。”穆丞羽擦去几滴泪，蹲在了她身边，将她榄在怀里。
“你都没有好好和我告别，也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跟着你一起去。”
“我怕我保护不好你，你就好好待在这里。”
“你都保证过的，留在我身边，只有我去了，你才能跟着去的。”顾云曦像个小孩子，认认真真地说着。
“我送你回去。”穆丞羽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想把她拽起来。
可是……
“我想跟你去，我怕你这一走，又是五年。”
穆丞羽突然笑起来，“这么说，五年前你就爱上我了？”
“哪有。”
爱？都是这五年间，常常的惦念累积而成的吧。
“我还没有离开过这方圆百里，你就让我随你去看看，好不好？”这低声的祈求。
“丫头，你先起来。”
顾云曦听话地站起来，穆丞羽手中轻轻一扯，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抵着他的胸膛，顾云曦有些慌乱，生怕这个拥抱就是最后的告别。
穆丞羽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随即笑出声来，“丫头，我胸口好闷。”
“恩？怎么会胸闷。”
“你挤到我了。”
顾云曦垂头看着两人胸口处，脸蹭地通红通红，这么正大光明地耍流氓真的好吗？
顾云曦一把撒开他，往后退了几步，“你要真舍得我，你说一句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现在就自己回去。”
“我……”穆丞羽笑意未减，眸光若有若无地扫向她的胸口，“自然，舍不得你。”
顾云曦的脸色已经红里透着黑，“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丫头，你不能这么残忍，你知道我说不出口。”
“那我就跟着你走。”
“私奔吗？”穆丞羽笑笑之后脸色便沉了下来，“丫头，你要知道，我们都才十五岁，何况，我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给你安定的生活，你现在有你自己打造的王国，你可以过得很好。”
“这些天，才是我最开心的日子。”顾云曦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发着光。赌坊的日子再悠闲，依旧是闲言碎语满天飞，她可以不在意，可以继续放荡不羁，但她并没有很开心，在这个女子不当家的时代，十岁开始便开始谈婚论嫁，她并没有那么洒脱。
直到他在，她的世界才有了中心一般，她是他的女王，没有流言蜚语，在他的这个小小世界里，她是珍宝。
脑子里，始终忘不去那日在赌坊，他戴着这半面面具，随意地坐在人群中，压过所有人，然而这个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只有她，那个画面，他是那般吸引着她。
田埂上的悠闲，赌坊里的桀骜，青楼里的霸道，都不及他牵着她的手，在街头闲逛来得充实。
“这些天，也是我这五年来，最开心的日子。”
“所以？”
“所以，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去冒险。”
顾云曦期待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穆丞羽，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穆丞羽抬手捂住她的嘴，“你这句话，说过了两次，我很想给你证明一下，我是不是男人。”
顾云曦掰开他的手，“啊呸，没发育完全的小屁孩儿，一点担当都没有。”
顾云曦说完，见穆丞羽神色变幻莫测，心中咯噔，不会踩着痛处了吧……刚想挽回，穆丞羽就附上身来，凑到她耳边，“丫头，我就喜欢你这样……放荡~”
“你……你闭……闭嘴！”顾云曦哆哆嗦嗦，都要说不出话来。
“走吧，先去吃饭。”穆丞羽恢复了正经，牵住她的手，踏进虞城城门！
虞城乃是京中地带的唯一商城，所有贸易线路的中转站，此城的富裕程度，在整片京中地域，仅次于京城。
虞城，顾云曦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秦安带她来，规整了布庄之事，第二次是她带白秋娘来，也是为了布庄。
两次，都并没有好好逛过大小街道，毕竟来回实在太过麻烦，一来一回几乎一整日都没了。
“中秋的灯节也是看不见了。”穆丞羽叹息。
“我怎么不知道虞城中秋有灯节？”
“因为你们不常来呀，从安阳村去京城倒还近些，其实安阳村和虞城隔了这座山头。”
“恩，我也是那日弄佛像才知道的，等我修好佛像庙堂，再修一条路出来，往后，京城到虞城都从安阳村走，我那儿可就富了！”
穆丞羽宠溺地看她，“对，小富婆，想法很多啊。”
“那是，反正整片山头的使用我都拿到了，有个丞相大人撑腰，做事儿可真是不一样啊。”
“是！”穆丞羽忍不住伸手刮她鼻子。她自己铺好路了，那他就帮她扫清路上的障碍就好。
“还有一事，你那个山洞在哪儿？”
“什么山洞？”
“拿金条那个！”顾云曦说起金条双眼放光。
“那个地方是特制的，你找不见，应该被司徒都转移了。”
想想都惋惜，顾云曦哀叹道，“奥。我的金条啊！”
“丫头，你除了喜欢金子，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我想想啊。”顾云曦戳着下巴，细细想，她一向很满足，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或者特别期待的，半晌，“蒲公英！”
“好，下午给你摘。”
顾云曦点点头，随着他走进一家饭店。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蒲公英吗？”
穆丞羽想到常听人说起的说法，便道，“坚强？”
“不是，随遇而安，就像我一样。”
“没看出来。”
“哼，那是你眼瞎！”
顾云曦是真的饿了，拿着两根筷子百无聊赖地敲打，等着上菜。
穆丞羽看了看四周，不动声色，被跟踪了。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防不住他和司徒，只能跟着顾云曦。
如今想来，真是有些后悔，当初在毛玄的暗室内，怎么就不上心，秘密摆在眼前都没看几眼，现在，都惹上了杀身之祸了，却是真的不知道。
白日里他们不敢动手，但是夜晚就不好说了，这下子，更得把丫头送回去了。
一道道菜端上桌，顾云曦看了看，惊讶道，“你疯了，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一会儿上山耗体力。”
“你……”顾云曦放下筷子，有些落寞，“还是要送我回去？”
“恩。”
最后一丝期待，彻底断了。
顾云曦闷闷地，不想吃饭了，垂着头，一言不发。
穆丞羽狠下心，自己吃自己的，不管她。
吃过饭，顾云曦好似放弃了挣扎，自己走在前面，朝城外去。收到消息的司徒云玦也赶来，看两人微妙的气氛，很识趣地没有凑上去插话，只是跟在不远处保护着二人。
上山的路依旧杂乱，有了马匹，自然好了许多，顾云曦被他搂在怀里也没了心情再说点什么。
马蹄划过，蒲公英瞬间散开，没有风能把它吹得远些，只能就这样落入土里。
回到院子，云烟立刻扑了上来，看着她娘这般难过，顾云曦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回房去。”
顾云曦将自己关在房里，天黑也没出来。
床上平摊着一套衣服，红色的，花纹繁复，流苏似乎都断了几根，边缘的金丝刺绣都黯淡些许，早已不是当年的光彩夺目。
他送给她的。
衣衫上，不知有多少泪痕。
小心翼翼地叠起，随后行至桌前，拿出纸笔，开始写。这一写，两个时辰过去了，写下的纸张都已是厚厚一沓。
打开房门，却见秦安守在屋前，顾云曦微微诧异，“安子哥，怎么在这儿坐着？”
“担心你。想要说说话吗？”
顾云曦点点头，寻了张小凳子，挨着秦安坐下。
他苦笑一声，“今天被你娘骂了。”
“为何？”
“自然是我劝你去追那小子。”秦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去追他。”
“或许我真不应该去的。”
“我都没后悔让你去了，你还后悔上了，真是辜负我啊。”
“安子哥，谢谢你。”
秦安往她的方向靠了靠，“想哭吗？借你肩膀。”
顾云曦咧咧嘴，“不用了，安子哥，如果，我真的随他去了西域，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的生活？如果你说你自己，可能圆满，可能更糟，没准儿，命都没了，如果说你娘，自然是伤心，如果说我们，生活还是继续。”
“你会想我吗？”
秦安盯着她，顾云曦看了片刻，便别开了眼，秦安说道，“我以为，我的心意已经够明显了。”
“安子哥……”
“什么都不用说，我只希望你快乐些，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好丑。”
顾云曦听到这话，才真的笑起来，“我去找我娘，我想同她说说。”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
顾云曦叩响了云烟的房门，心中却很是忐忑，她害怕看见云烟的样子，她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娘，是我。”顾云曦脑袋抵在门上，等着她娘的回应。
门栓打开的声音响起，顾云曦才站直了身子。
“娘。”
云烟让开身子，“进来吧。”
“娘，你先听我说完。”
云烟的双眼显然也是哭过的，“说吧。”
“我，不想不辞而别，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他有这么深的执念，只是这一次，他离开，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就像有一根刺，扎在心里。我与他相处时间并不长，虽说您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但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尽管他还小，他却比我懂事，在我心底，特别相信他，那双眼睛是不会说谎的。他现在的状况，也不好，我怕，他这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丫头，我明白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性子，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若是……”说到此处，云烟就哽咽了，后果根本不敢想下去。
“不会的。娘，你还在这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外头是那么大，你个女娃，哪里闯得过！”
“秦叔不也没有武功，不也满天下四处走？”
“那不一样！”说到底，云烟就是放心不下，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说走就走，换做任何一个母亲都是担忧的，“总之，我不同意。”
“娘！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村子里，至少让我出去看看。”
“想要出去，有的是机会，作何要跟着他去冒险！他不是我亲生孩子，我阻止不了，可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人都是自私的，他再心疼穆丞羽，但都不是自己孩子，更何况，现在还要拐跑自己女儿！
“要怎样你才会同意？”
“怎样都不行！”云烟的态度很是坚决，顾云曦没了法子。
“娘，你的生活也不应该只有我，女儿始终是要长大嫁人的，若是以后嫁了一户自己不喜欢的人家，岂不是就郁郁终生？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此处，云烟看明了顾云曦的心。这孩子向来自有主张，特别是在婚姻一事，没想到，竟是认定了穆丞羽。
她是经历过情爱的，那少年的悸动她明白，当初却不如自己女儿这般坚定。
一直都认为，那般情情爱爱到头来，还不如乡野夫妇来得实在幸福。
“你想去，就去吧，就当，没了我这个娘。”
云烟难掩自己的失望。
那一抹眼神震了顾云曦的心，这种失望不是她想要的。她身子一下松懈下来。
“娘，我不去了，您早些睡。”
就像云烟早晨对秦安说的那样，宁愿她失魂落魄，也不愿让她在外冒险，可是，看着丫头离开的背影，云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
央凰宫。
由皇后组织的后宫之宴，本以为皇上并不会来，哪成想，后宫嫔妃到达央凰宫之时，皇上已经坐在上位。
众人又是一番猜测，此时还尚早，皇上已经来了，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午后就到了皇后这里。丽妃抬眸，偷偷打量上位的两人，没想到，五年前，皇后通奸之事竟然就此揭过了，当年便觉着处罚太轻了些，通奸都没处决她，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冷了不过一年也就解了央凰宫的幽禁，不到五年，复又得宠，凌皇后可真是好手段。
暮儿始终比那太子小上三岁，政务总是不及太子处理得多，她必须得帮暮儿再争取五年，等暮儿到了及冠之年，才能在政务上争得过太子。
听着众人对皇后的讨好，丽妃心中冷笑，要想将皇后拉下来，连通奸都不足够，得想个办法，至少先吃点苦头。
“太子到！高家长女高雅静到！”
闻此，丽妃轻蔑勾起嘴角。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起来吧。其他皇子呢？”皇上环顾左右，也没见到其他人。
丽妃上前，跪下回话，“回皇上，现在时辰还尚早，暮儿在宫里还有些事未处理完，还望皇上，皇后恕罪。”
“恩。”皇上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也未有怪罪之意。
“四皇子，琉璃公主，煦熙公主到！”
“儿臣参见父皇，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煦熙来啦！快过来让朕看看有没有长胖一点。”
煦熙笑得灿烂，提着裙子就站起来，朝着皇上小跑过去。而四皇子和琉璃二人起身，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轻轻走到自己母妃月妃身边。
“父皇，儿臣不能再长胖了，宫里老嬷嬷说儿臣现在这样就最好看了，若是瘦些更好看。”
皇上搂着煦熙，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蛋，“那老嬷嬷胡说，朕瞧着再胖点好看。”
“是这样吗？那儿臣回去撕了那老嬷嬷的嘴，竟敢对着本公主瞎说。”煦熙叉着腰，气鼓鼓的。
丽妃慌忙道，“煦熙，不可胡说！皇上，煦熙她也只是……”
皇上抬手阻止丽妃继续说下去，“不碍事，朕知晓她只是在开玩笑罢了，朕也未曾听说过央元宫闹出什么事来，丽妃，你不用紧张。”
“还是皇上了解煦熙。”
“煦熙年纪也大些了，本宫瞧着也懂事多了。”皇上这般宠爱煦熙，皇后自然不能违了皇上的兴致，也跟着说了两句。
“恩，儿臣如今学得可多了，母妃说，得向暮哥哥一样，以后为父皇分忧才是。”
“哟，煦熙这才十二岁，就想着为父皇分忧啦。”皇上宠溺至极，大手一挥，“丽妃教育公主有功，赏！”
“臣妾谢过皇上。”丽妃偷偷笑着。
“三皇子到！”
“啊！暮哥哥来了！”煦熙往皇上怀里缩了缩。
“怎么了？”
煦熙瘪瘪嘴，绞着手指，“暮哥哥说今日晚间见到儿臣，要考儿臣功课的，可是儿臣还没学会。”
皇上大笑。
三皇子进了殿，叩拜了皇上皇后，也到了丽妃身边。
母子二人相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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