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的茶叶上下沉浮,青棠掀开茶盏,说:“青棠只想问问柳姑娘,黄莺姑娘在没出鸣柳阁之前,除了跟我父亲好,还有没有其他相好的人?”
柳丝丝睃了一眼霍青棠,没有做声。
茶是好茶,过了半刻,茶叶蜷曲成了螺,茶水银翠青绿,柳丝丝不期道一句:“霍姑娘莫不是怀疑黄莺肚子里的那个是野种?”
石榴站在后面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青棠则看向柳丝丝,说:“柳姑娘想得远了,青棠见黄莺姑娘要进门,只不想她同过去还有甚么联系。”
“哼”,柳丝丝冷笑,“霍姑娘说我想得多,我看霍姑娘想得更多。怎么,霍姑娘莫不是想说我等烟花女子,就算将来从了良,也只会是水性杨花本性不改?”
霍青棠抬起头,“柳姑娘不必做他想,青棠断没有这层意思。柳姑娘话里话外维护黄莺,大抵是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但柳姑娘大不必如此。一则,青棠并不是来挖苦柳姑娘的,二则,对于黄莺过去的事情,只有柳姑娘最清楚,所以青棠才冒昧登门打扰。”
柳丝丝眉眼微动,她低头弹了弹她那用凤仙花汁染得殷红的漂亮指甲,说:“黄莺的旧□□,这种事情应该去问霍大人,旁人不清楚,霍大人肯定是清楚的。霍姑娘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怎的操心起这么些个事情来了?”
茶叶在杯中翻滚,青棠拂开茶叶,低头饮了一口茶,“柳姑娘应当知道,青棠当日大闹了鸣柳阁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后头还险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听说青棠生病的日子里,黄莺姑娘曾经与我爹爹起了争执?”
柳丝丝的鲜红指甲轻轻敲在小桌上,又听见她哼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一桩,不知霍姑娘又是自哪儿听说的?”
霍青棠不接柳丝丝的话头,只道:“青棠病了好些日子,病好了又去了苏州城求学,当日黄莺姑娘曾经为青棠送药,青棠还没来得及感激她。如今黄莺姑娘就要进门,青棠便想着将黄莺姑娘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晓得她的忌讳,免得日后生出甚么罅隙来。”
人人都知道这是虚伪话,偏偏被霍青棠说得情真意切。
‘呵呵’,柳丝丝的一双眼睛终于定在了霍青棠的脸颊上。她先扫过霍青棠的眼睛,又定在了青棠起阖的嘴上,笑嘻嘻的,“霍姑娘如今好巧的嘴,当日霍姑娘若是有这张巧嘴,怎么还会被霍大人刮上两个嘴巴子,嗯?”
霍青棠与柳丝丝对视一眼,柳丝丝很漂亮,她一双眼睛弯弯的,似在嘲笑霍青棠当她是傻子糊弄。
柳丝丝说:“过去见你小小年纪,就敢一个人单枪匹马闯鸣柳阁找黄莺算账,看起来还有几分孤勇。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结果一招就败在了黄莺手里,如今你晓得来找我,又能想到先探黄莺的底,看着是长进不少。”她又顿了一顿,道:“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但我不放心你。要是你这次还斗不过黄莺,最后又坏了事,岂不是还要连累我?”
柳丝丝不客气极了,但她说的是真话,霍青棠有勇无谋,和她爹一样。这父女二人都是空长了一身好皮囊,脑子里的几根筋几乎是直的,连个弯儿都不会拐,怎么会是黄莺的对手。
石榴很有些生气,她家姑娘一个大家小姐肯纡尊降贵到鸣柳阁同柳丝丝说几句话已经很了不得了,岂知这柳丝丝三句话里有两句半是瞧不起她家姑娘的,她家姑娘家世好,人也好,有甚么是值得被这个瘦马花魁瞧不起的。
石榴抿着嘴,有心想分辩几句,又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家姑娘过去的事情,她的确都不知道。连柳丝丝说她家姑娘被霍大人打了,她也从来没听姑娘说起过呀。
屋里有片刻的沉闷,柳丝丝斜了霍青棠一眼,她正要说‘送客’,话还没出口,就听霍青棠道:“柳姑娘觉得青棠不是黄莺的对手,如果青棠有证据将黄莺送进牢狱,不知柳姑娘觉得这样够不够?”
“什么证据?”柳丝丝迅速接口。
青棠笑,“这就要柳姑娘先告诉我,在我病重时,黄莺是不是给我送过药?”
柳丝丝抬起眉眼,又听这位霍姑娘道:“哦,准确的说,黄莺给青棠送了两次伤药,她的药是哪里来的?”
“霍姑娘说笑话了,我哪里知道黄莺的伤药从哪里得来的,无非是外头药铺买的,霍姑娘怎的不去药铺里问,问黄莺有没有买药,又买了几次。”
柳丝丝嘴上不松口,霍青棠也不同她争辩,只道:“柳姑娘不肯说也无妨,等黄莺进了牢里,到时候保不齐要连累鸣柳阁,恐怕柳姑娘失了倚仗,到时候也没得像今天高床软枕婢仆成群这么安逸了。”
“你究竟有什么证据,空口无凭的,凭什么说要送黄莺去牢里?”
“就凭黄莺下毒,谋夺他人性命。”青棠叱一句:“黄莺那时候可还是鸣柳阁的人,真要算起来,鸣柳阁还真的脱不开干系。”
柳丝丝蹙着眉,终于软了口气,她说:“黄莺去你家给你送过药不假,当时听人说你病的要死了,霍大人生黄莺的气,好些日子没过来。”
话说一半,柳丝丝又叹了口气,“霍大人打了你也很后悔,你又病得重,霍大人几乎要与黄莺断绝关系。那时黄莺便着急了,专程去药铺求了治伤的药,去你家看你。”
青棠侧目,“然后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你迟迟不见好,黄莺也没脸面再去缠着霍大人,那大半个月黄莺便与张家的那位有些来往,他们也没好上多久,至多一旬,也就散了。”
“张家的?”青棠本想问“哪个张家?”话到嘴边,换成了,“张家的哪位?”
柳丝丝眉头微皱,她纤细手指阖上茶盏,回道:“就是霍大人的大舅子,你那位继母的亲兄弟,也是你霍大姑娘的挂名舅舅,张士洋。”
“话说张家那位也不知去哪里求了药,交给黄莺,说保管你一定会好。黄莺便拿着药又上了一次门,兴许那药真的起了作用,没隔几天,你就下床了。见你无碍,霍大人这才又和黄莺渐渐缓和起来。”
柳丝丝感慨:“也合该你命大,早前就听说你不好了,黄莺去瞧了一眼,还被霍大人冷待,回来嘀嘀咕咕的,说你看着不行了。”
闻言,青棠低头饮茶,柳丝丝嘴角一弯,问:“这么久的事情,怎么如今才来追究,是不是黄莺给你的那药有甚么问题?”
青棠摇头。
见霍青棠不肯说,柳丝丝自己哼一句:“黄莺那人,贪慕富贵是真的,霍大人过去只是个同知,她就两头摇摆,舍不得鸣柳阁这个富贵窝,如今霍大人升了官,她也倒是走得痛快了。”
说了,柳丝丝又兀自笑一笑,“不过她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胆气是没有的,若是她害了人,肯定是受人唆使的,至于受谁的唆使,那就不一定了。”
青棠起身,“多谢柳姑娘的茶。”
柳丝丝笑瞥了霍青棠一眼,说:“霍姑娘还是未嫁的小姐,成日里往这鸣柳阁跑也不好,无端的坏了闺誉,前些日子我还听说霍大人在替霍姑娘打听合适的人家呢。”
“霍大人舍不得霍姑娘去苏州城念书,他想在扬州城里替霍姑娘寻个人家嫁了,将来你们也好一家子团聚。听说霍大人中意城东苏家的那位小公子,那位小公子今年才得了一个解元,亦是前途无限。哦,苏家在城东有家药铺,霍姑娘不妨自己去瞧瞧?”
柳丝丝终日在这鸣柳阁里,欢场里的消息向来又传得最快,这扬州城里大事小事,就很少有她柳姑娘不知道的。
青棠垂了眉眼,轻声道:“多谢柳姑娘告知。”
“嗯”,柳丝丝招来丫头,“替我送两位姑娘出门。”
青棠回头又问一句,“敢问柳姑娘,那位何公公是不是自苏州城而来?”
柳丝丝抬起眸子看霍青棠,“嗯,何枯,那人是宫里的采买太监,听说之前在苏州赌船输了不少钱,这番下扬州,还想捞点本钱回来。他如今就住在宋一清的宅子里,他们是同乡,宋一清也是他提拔上来的,他们关系不浅。”
青棠凝眉,“宋大人不是回乡守制了吗?”
“守制?”柳丝丝轻轻哼,“他老娘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回去看一眼,如今人死了,还指望他回老家对着一座孤坟守制?我看你们一家子出门都要小心,当心莫要落了单,让人抓住当石头往江里沉。”
柳丝丝言语间对宋一清竟然颇为了解,青棠低头微微笑,柳丝丝瞥她,“好了,不管你想如何,想撵走黄莺也好,想自己远走高飞也罢,总之这鸣柳阁不是你一个正经姑娘家该来的地方。你若是有事寻我,让芳儿传个话,我出去见你便是了。”
芳儿就是那个端着柿饼进来的丫头,她略微福了一福,道:“霍姑娘,这边走。”
出了鸣柳阁,青棠穿着范明瑰母亲送的那件淡青色的斗篷走在雪地里,斗篷上轻粉色的夹竹桃花开在寒风里,似乎又随着沉沉的乌云在摆动。石榴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姑娘,咱们早上去的那家药铺就在城东,你说是不是......?”
石榴方才听见柳丝丝说霍水仙替青棠看了一门亲事,她当时就瞧了霍青棠的脸色,虽说她家姑娘面色如常,但石榴还是瞧见霍青棠的眉头轻蹙了一下。石榴不知霍青棠与顾惟玉的关系,亦不知他们私下里有了约定,但她隐隐觉得这桩婚事她家姑娘是不乐意的。
一阵冷风刮过,青棠微微垂了脸,正巧大街上一匹马车驶过,一人拉霍青棠手臂,“姑娘,当心!”
一张年轻又俊秀的脸印在眼帘,那男子很白皙,他眉目并不深邃,只是一双眼睛里透着十二分的和气与善意。
这人分明就是晨间药铺里的那位年轻大夫,青棠抬起头看了那男子一眼,那年轻男子眼中有短暂的惊艳之色,但他只多看了这位漂亮姑娘一眼,便马上移开了目光。“在下冒犯了,只是姑娘方才差点被马匹所伤,在下情急之下才拉了姑娘手臂,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青棠点头,“不妨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说罢,便要走,那位年轻人在后头问一句:“在下苏颂藻,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这实在是失礼极了,那年轻男子欲盖弥彰一般,又添了一句,“姑娘莫要误会,在下家里是开药铺的,就在城东,姑娘方才若是被伤到,不如随在下去药铺里抓些药,以免伤到哪里留下后患。”
“多谢苏大夫,我没有伤到,苏大夫不必挂心。”青棠回了苏颂藻一句,接着不想再多言,转身要走。
石榴在原地看了苏颂藻一眼,‘苏颂藻’,石榴嘴里默念一次,蓦然道:“哎呀,姑娘,他就是晨间那位大夫,他也姓苏,你说他是不是......?”
青棠已经离去,石榴跺一跺脚,追了过去,“姑娘,苏大夫今早上替咱们验了伤药的,怎么此刻又在这里撞见,真是好巧啊!”
不知是这扬州城太小的缘故,抑或是世间事就是这样巧合。一息之前,霍青棠刚自柳丝丝嘴里得知了霍水仙在给她寻婆家的事情,半刻之后,她就在鸣柳阁前头的大街上遇见了这位城东苏家药铺的小公子,而且这位苏家公子早上还替她验了黄莺那盒搀了铁锈的伤药。
说缘分也好,说刻意也罢,霍青棠一言不发,径自低头往前头走,苏颂藻站在原地,看着那位标致的姑娘急匆匆往前头走。他笑了一笑,或许是自己太心急,唐突了佳人,人家一个大家小姐,在大街上被男人拉了手臂,自然是有些恼怒的。
苏颂藻转过身子,刚迈开脚步,又见那位姑娘转头回来了,那姑娘脸上寒玉一般,很是凝重。她说:“苏大夫,你早上替小女子验过一盒伤药,你可还记得?”苏颂藻点头,“自然是记得的,姑娘拿来的伤药里掺了铁锈,抹在伤患处,会致人死亡。”
“那好,若是小女子想请苏大夫将这话原样再说一遍,不知苏大夫愿意否?”
苏颂藻看着面前的姑娘,她一双眼睛清亮,里头有说不清的光彩。他笑一笑,“那是自然,如果姑娘需要,在下将这话原样说上十遍也无不可。”
“哧哧”,石榴跟在霍青棠身后,有些发笑,这位苏大夫说话真有意思,她又看看霍青棠的脸,也不知大姑娘喜不喜欢这位少年郎君。在她看来,苏大夫人好心善,家中又是悬壶济世行医救人的,这样的人家,会为大姑娘积福的。
青棠道:“那先多谢苏大夫了,小女子先行告退。”
苏颂藻略微弯腰,“天冷路难行,姑娘且慢走。”
这是青棠归家的第二天,天快要黑的时候,张氏领着璎珞过来了,璎珞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张氏道:“白日里来看大姑娘,不巧大姑娘出门去了,来,璎珞刚去厨下新蒸了糕点,特意拿给大姑娘尝尝。”
璎珞捧了一叠莹白的鲜花糕点出来,那糕点是用鲜花模子印的,青棠捻起一块,说:“多谢太太。”
璎珞垂目去瞧霍青棠的脸,但这位大姑娘的脸色淡淡的,一丝异样也瞧不出。璎珞的手藏在衣袍下,有些颤抖。
这一种糕点是青棠在家时最爱吃的,还有这套模子,当初青棠险些送给范家姑娘做嫁妆,后来范家的姑娘没有带走,青棠还说,来日要将这模子和璎珞都带上一同出嫁。
当初说过的话还仿佛都飘荡在耳边,可璎珞去看霍青棠的眼睛,她家的大姑娘竟是一眼也没有瞧她,就似完全不记得了当初的言语。
璎珞抿着嘴,她心里失望极了,就算是戏言,就算有些话不能当真,可她家姑娘怎么就都忘了,忘得一丝都不剩下。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张氏掏出一个荷包,“大姑娘今年足满了十三,我这做母亲的没尽到责任,恰巧大姑娘这生辰又是在苏州过的,我连寿面都没给大姑娘煮上一碗,真是失职。”
张氏将荷包往青棠面前一推,道:“这是恭贺大姑娘生辰的寿礼,虽说晚了些,总归是我的一番心意,大姑娘莫要推辞,否则我要没脸见人了。”
荷包里头是一对耳环,赤金打的梅花,样式是新出的,金子的成色也好,看得出来,张氏是下了本钱的。
青棠将耳环放进荷包,微微笑道:“多谢太太的礼,既然是太太给的,青棠不敢推辞。”
张氏直笑,“喜欢就好,我特意问了银楼,他们说小姑娘就喜欢这些,我还生怕这款式老气了呢。”
“这是太太的一番心意,不论送什么,青棠都是欢喜的。”说罢,她回头看了一眼石榴,又将荷包交给她,吩咐道:“收好了。”
石榴点头,“姑娘放心,婢子省得的。”
这主仆两个一来一回,和气得很,张氏点着石榴,说:“这个丫头倒是乖巧。”
张氏单点石榴出来说,青棠目光这才停在璎珞身上,她端起一杯茶,慢悠悠道:“夫人身边的人也都是乖巧的。”
这是霍青棠自归家以后第一次正眼望向璎珞,她的眼睛停在璎珞身上,问她:“你过得可好?”
璎珞穿着水红的小袄,头上簪着镀金的丁香花儿,这样装扮,并不比以前跟在霍青棠身边时高明多少。她梳着长辫子,依旧是未嫁的模样,真要分辨起来,璎珞目前的情形,还比不得张氏身边的叠翠和月满有脸面。
或许是霍青棠的问话太直白,甚么是你过得好不好。璎珞直接红了脸,她不晓得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一时也说不出来甚么是好,甚么是不好。当初在苏州吵着闹着要回扬州的是她,当初跪了张氏的也是她,如今大姑娘问她过得好不好,问她有没有得偿所愿,这又有什么说头呢。
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好与不好,于她来说,又有甚么分别,总之她是不可能再回到大姑娘身边了。
张氏拿一张帕子捂着嘴,不知她是要笑,还是要咳嗽。张氏清了清嗓子,“大姑娘,不是我阻拦,实在是老爷他......”
石榴已经悄悄退了下去,璎珞的事情她在苏州时也听说过一二分,无非是璎珞姑娘不想跟着大姑娘了,反倒想跟着霍老爷做妾,但大姑娘不赞成,最终璎珞姑娘一意孤行,最后跟着张家的太太回了扬州。总之这件事情不是她该理会的,璎珞俏丽的脸颊通红,石榴在后头看了璎珞一眼,放下了帘子。
张氏已经开始为自己分辩,这霍水仙到底睡不睡璎珞,又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她说:“大姑娘,这件事情真的怨不得我,我带了璎珞回来,自然是想她好,璎珞又是大姑娘的人,我怎会刻意怠慢她?我向来对璎珞姑娘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日里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的,苍天可见,我......”
张氏絮絮叨叨,再说下去,只差要指天发誓。
霍青棠抬起手,张氏住了嘴,璎珞的脸已经烧得似傍晚天边的红云,青棠伸出一只手,璎珞愣在那里,青棠的手伸出去,璎珞终于明白过来霍青棠是在同她伸手。主仆二人的手叠在一处,甚么话都不必说,璎珞已经垂下泪来。
“你过得好不好?”青棠还是这样问璎珞。
璎珞的嘴抿在一处,青棠说:“等过了年,你随我回苏州,我让外祖父替你寻个好人家,嗯?”
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心妥帖的安排,璎珞的眼泪又垂下来,青棠拍拍她的手,“别哭了,让太太笑话。”
张氏瞧见青棠的样子,她捏着帕子,“大姑娘这是怨我了?”
青棠没有吱声,张氏一手拍在小几上,语气又快又急:“今儿璎珞也在这里,大姑娘又这样责怪我,趁着大家都在,那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了。璎珞从苏州府随我回来,我原先的确想着让老爷把璎珞收房,一则璎珞是大姑娘的人,也就是我们自家人,她进门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野花强。二则黄莺在家门外头虎视眈眈的,我正愁没个人帮我,璎珞进来也是个助力,你们说,我有什么理由拦着?”
青棠放开璎珞的手,轻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无须动气,父亲喜欢谁,又愿意娶谁,这些都由不着太太。”
张氏一手抚着心口,似剖心剖肺一般,连声叹息:“大姑娘这话就是了,老爷中意哪个,又看重哪个,我哪里管得着。”
璎珞缩着手脚站在一边,青棠将桌上茶水递给璎珞,“茶凉了,你去给我换一杯。”璎珞又去瞧张氏,青棠道:“不必瞧了,太太管不好你,你以后还是跟着我。”
青棠一双眼睛侧过张氏的脸,说:“璎珞不听话,劳烦太太替我管教了小半年,如今我回来了,璎珞日后就不劳烦太太操心了。”
张氏张着嘴,“大姑娘这是甚么话?”
青棠盯着张氏,“我的人,我自己管。”
屋里静默了半晌,方听见张氏的声音:“好,既然大姑娘这么说,那璎珞就还是大姑娘的人,自即日起,璎珞回大姑娘屋里就是了。”
青棠笑一笑,又瞧向璎珞,“出去吧,我同太太还有几句话要说。”
外头放下了帘子,张氏一双水莹莹的大眼睛才沉了下来,哼一句:“璎珞这来来回回的,大姑娘送过来又要回去,这不是要打我的脸么?她原先随我回了扬州城,人人都知道璎珞跟了我,如今大姑娘一回来,无端端就说把人要回去,天下间焉有这样的道理?”
张氏语气中颇有些怨怼,青棠一直侧着身子,此刻才略微向着张氏那头转了转,只听她轻声道:“我原本还想着同太太留些颜面,若是非要将太太家里的事情摊开了说,恐怕父亲即时就要休了太太。”
“简直荒唐!”
张氏的声音亦是清脆,此刻听来,又有些尖利,“大姑娘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就为了璎珞的这一点子事情,大姑娘就想让老爷休了我?”
“啪!”张氏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楠木制的小几上,“大姑娘好歹也是出去念过书院的人,怎的说话如此无稽,真是教人笑话。”
张氏神色不虞,眉头都纠在一起,青棠垂了眼眸,说话慢吞吞的:“太太急甚?璎珞的事的确不值一说,但太太的亲兄谋害青棠的性命,这一桩总值得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了罢。”
霍青棠从袖中摸出一小盒子伤药,“太太也知道青棠年初病了许久,这是令兄让黄莺送过来的,太太不妨猜猜,这里头有什么?”
张氏一双眼睛本就大,此刻一瞪,似要将霍青棠看到心里面去,她咬牙切齿般,“里头有什么?”
“这伤药里头混着铁屑,还是生了锈的铁屑,太太不妨自己来瞧瞧,这药抹到伤口上,会不会死人?”
张氏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叱道:“口说无凭,大姑娘拿了一盒子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药膏就随意攀咬,谁能证明这药膏是我兄长给黄莺的?这药害人,焉知不是黄莺那个贱蹄子自己想要谋害你的命?”
青棠将小盒子收起来,嘴角略微弯起,她笑:“太太说的是,至于是不是黄莺随意攀咬,届时请了黄莺出来就一清二楚了。”青棠站起身来,对着外头说一声:“璎珞,送客。”
张氏的眼珠子狠狠剜了霍青棠一眼,好嘴利的丫头片子,让自己吃瘪不说,还反拿了璎珞来打自己的脸。
外头璎珞已经进来,张氏带着火气,叱一声:“不用你送,你管好你自己就成,别过几日又哭哭啼啼要回我房里来,我那儿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张氏话里话外拿璎珞撒气,璎珞低着头,张氏朝外头喊一句:“月满,回房!”
璎珞原本有些手足无措,青棠望了她一眼,璎珞对上霍青棠的眼神,也平静下来。她微垂着头,说:“太太,月满姐姐今日不在府中,她去了张府接小少爷,还有叠翠姐姐也不在,老爷要出门几日,叠翠姐姐替老爷置办东西去了。”璎珞接着又道:“还是婢子送夫人回房吧。”
“你......”
张氏简直被这两主仆气得牙颤,她先是侧目看了霍青棠一眼,后对着璎珞冷哼:“不必了,你就在这房里好生呆着吧,当心跟着你家姑娘,你的婚事日后也更加艰难。”
张氏的话很难听,又似带着诅咒的性质,璎珞咬着下唇,眉心都纠集在一起,她正要回张氏几句,就听见霍青棠道:“青棠的婚事自有外祖父做主,不劳烦太太烦心。天黑路滑,太太请慢走。”
“嘴利有什么用,等你交换了八字庚帖,别说史侍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顶用。”
许是张氏受了刺激,说起话来噼噼啪啪,她说:“你靠着史侍郎又如何,说到底,你也不过一个姑娘家,史侍郎就是要寻个助力也寻不到你身上来。我看平日里你要威风,便让你威风,反正你也威风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嫁去别人家做媳妇,哪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张氏一席话说惊了众人,青棠捏着手指,张氏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璎珞赶紧跟着出去了。
璎珞跟着出去了许久,许是送了张氏回房,石榴在外头也听了几句,她觉得大姑娘若真的是嫁到苏大夫家里去,也不是坏事。
青棠在灯下看书,她有些心神不宁,若真是如张氏所说,自己的生辰庚帖已经交换过去,那还有甚么转圜的余地。
璎珞总算提着灯笼回来了,她将灯笼放在外头,进来之时,石榴问她:“璎珞姐姐,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璎珞有些结结巴巴,“太......太太说老爷给大姑娘看了一门亲事,是苏州府的关家。”
“关家?”石榴念叨,“怎么成了苏州府的关家,原先不是说......”
青棠终于抬起眼眸,她看向璎珞,问:“外祖父知道吗?”
璎珞抿着嘴,慢慢点了点头。
张氏是这样说的,她说:“大姑娘年纪也不小,我这个做庶母的管不着她,可老爷为她操心婚事是应当的吧?且不说扬州城里其他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都已经说了婆家,就是说我自己,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也已经开始相看人家了。她自己不着急,外人还不得说我们为人父母的不知轻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璎珞在张氏身侧为她掌灯,张氏哼一哼,又有些语重心长,“你瞧你家那位大姑娘,整日里捧着一本书瞧,瞧那些有什么用,来日又不需要她去考状元。你呀,既然又跟了她,以后就要多劝劝她,莫要经常拧着脸,似谁人欠了她八百两银子,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哪来的那么重的心思?”
这一局璎珞没有吭声,她也觉得她家大姑娘的心思重了许多,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认真想起来,像是从被老爷打了二十个板子开始的。自那回以后,大姑娘就似换了个人一般。
璎珞抿着嘴,张氏又道:“我看这丫头是在苏州城大病了一场以后才这样的,以前哪里这样安静,她过去一天里头除了睡觉,基本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这病了一回,还当真是贞静了不少。”
“她如今爱静也好,没有哪户人家喜欢那咋咋呼呼的姑娘。”张氏话题一转,“哎,这些旁的都不说了,老爷要替她相看人家,其实是问了侍郎大人的意思的。你想啊,不管怎么说,史侍郎也是那丫头的一个依靠,老爷也不希望因为这丫头的婚事又与侍郎大人生出甚么不愉快的龃龉来,你说是也不是?”
璎珞顺着问了一句,“不知是苏州城里的哪户人家?”
张氏侧目,“就是关家啊,关丝丝大老爷家里的独子,好像是叫关......关叶锦。”
“哪个关大老爷?”
张氏道:“你们在苏州城住了这许久,怎么不晓得关家?听说苏州城里生意最好的那家酒楼春意闹就是关大老爷的产业,他名下还有好多其他的铺子、田地,关家天大富贵,青棠那丫头有福了。”
“春意闹?”璎珞跟着说。
张氏瞥了她一眼,道:“不止春意闹,还有家笔墨铺子叫阅微斋,听说里头卖的都是上好的笔墨瓷器,好些都是舶来品呢。”
“那个关少爷,你们在苏州时见过没有,听说那少爷相貌极好,在苏州城里很有些名气。”
张氏说得愈发有兴致,她还要开口问璎珞几句,前头就已经到上房了,璎珞将灯一提,道:“太太,时间晚了,您早些休息。”
张氏装模作样咳一咳,回道:“嗯,你回去好好同你家姑娘说说,就说关家是正经人家,绝不会亏待了她,叫她好生备嫁吧。”
璎珞略微福身,转身提着灯笼走了。
张氏盯着璎珞背影,冷哼一声,“一窝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我呸!”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