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雍还没起来,就见到院子外面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子立在庭前,与他院子里那棵开得正盛的那棵樱花相得映彰。
这樱花是周裕贞从姜国移回来的,只有他这院里有,开得像如霞如雾的火团,绯红万顷,落英缤纷。
暖风轻送,细小的花瓣一片片飘扬到她身上,一动一静,色如流朱,他蓦然记起一句诗词: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丫鬟红玉敲门通报,他才回过神来,嘴边浮起一个自嘲的苦笑,花非名花,女未长成,带笑看的不过是个负心人。
“白家小姐过来向少爷你讨东西呢,她让奴婢通报,说少爷你知道那是什么。”红玉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里带着笑意。
昨天老爷赐婚,听说少爷拒绝的时候,红玉还好一阵子伤心。
但后来听说是少爷亲自把喝醉的白昭茹送回府中,今日一早她又来找了过来,两人估计只是闹闹别扭罢了。
红玉偷偷望了一眼怅然若失的苏雍,穿着中衣,一听到她的话,便进了里屋翻箱倒柜,要把那东西给找出来。
苏雍找了一遍又一遍,应是没有找到那个香囊,当日他从书房回来,就把它随手一搁,现在却是不知道放哪儿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找不出来的话,别说白昭茹会恨死自己,就连他也会懊恼不已,像是背着包袱的人的肩上,又添了一个扁担。
“红玉,你过来,帮我找个东西。”苏雍唤道,红玉过来他的身边,好奇地瞅着屋内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笑问道:“少爷,你要找的是什么?”
“一个香囊。上面绣着……”苏雍刚刚想说鸳鸯戏水,但只怕说了,反倒会误导了红玉,便连忙改口:“上面绣了红的绿的,黑不溜秋的几个东西。”
红玉一惊,帕子遮住嘴,低声道:“那个是香囊?那个就是白小姐要讨回来的东西?”
“你见过?”苏雍挑了挑眉,“赶紧把香囊找出来。”
红玉低着头不敢说话,突然跪了下去,给苏雍磕了一个响头。
“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我让你们不要跪来跪去的,怎么天天都忘。”苏雍把手上东西一放,伸手要扶起红玉。
红玉扭开他的手,依然是跪着,头挨着地面,不肯起来:“少爷,你先原谅奴婢,要不奴婢永跪不起。”
“到底怎么了?”苏雍松开手,语气透露着一丝的烦躁。
“奴婢上回打扫你房间的时候,见到过那个白小姐送给少爷的香囊,但奴婢不知道那是香囊,就连着少爷房间里面的废纸团儿一道扫走了。”
“什么?!”苏雍脑子里轰然一响,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似乎感受到门外白昭茹那股凌厉的杀意向着他冲来。
红玉抬起头,看见脸色一变的苏雍,吓得脸都煞白了,又磕了几个响头:“奴婢以为那香囊原是不要的,就拿到房间里面,奴婢房子里面一个桌子腿不稳,就拿着那香囊叠着,垫桌脚了。”
苏雍听到垫桌脚后,倒是松了一口气,眉头轻皱,“还跪着干什么?赶紧把香囊给拿过来。”
红玉站起身来,匆匆跑出院外,到房间后见到桌脚下那个香囊还在,吊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拽起那香囊,揣到怀里,低着头跑回苏雍屋里。
她颤抖着手把香囊交还到苏雍的手中,苏雍一看,那个香囊破破旧旧,已经不成样子了,长时间的折叠,皱巴巴的,像被岁月摧残的老太婆的脸。
“你!”看着红玉一副胆怯的模样,到嘴边的话语又咽回肚子里,苏雍把香囊在手上压平整后,叹一口气,把那香囊拿了出去。
白昭茹已经不像昨晚那一副心碎的模样,冷冷地望着苏雍,她抬起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眸,盯着苏雍,高声道:“给我。”
苏雍盯着她娇俏的小脸,粉霞一般的桃腮,因着气愤,娇滴滴越显得红白,听到她这么一声断喝,才反应过来,把那皱巴巴的香囊双手奉上。
他悔不当初,估计是她第一次绣给男子的香囊,如今落得这个地步,在丫鬟的房间里面垫着桌脚,实在可恶。
白昭茹拿过一看,上面鸳鸯荷花都跳了丝线,一道黑来一道灰,被蹂躏得这幅模样,丑上加丑了。
她又想哭上一场,但已经没眼泪可流,干巴巴的,像是块酸痛的盐碱地似的。她抬起头,恨恨地瞪着苏雍,咬着牙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算是我以前眼瞎了!”一跺脚,攥着香囊跑出了院外。
苏雍仿佛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没见过一个女子眼里的决绝,原来不是悲痛,而是哀莫大于心,一下子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红玉出来唤他,他才慢慢向着屋内踱步进去。
直到晌午,他才出了屋外,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白家母女所住的金玉阁,可金玉阁居然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一个小厮正把那芍药从院子里搬出去,到了门口差点一个踉跄,抱着花儿,对他深深一揖。
苏雍一愣,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白夫人和白小姐已经搬走了吗?”
“对。”小厮抬着头观察他的神色,又低声补充道一句:“刚刚走的,估计还在大门那边。”
“好,我这就去看看。”苏雍说完了这句话,才感觉不妥,好像自己的心思被人猜着了似的,脸上一阵发烫,便匆匆转身,不让那小厮瞧去了。
到了门口,只见到大夫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婆子,全部拥簇在门那边,黑幢幢的人影中,苏雍见到一抹鲜亮的粉色飞身上马,一个女子从门口打马而过,英姿飒爽,身后跟着两辆马车。
想必那一定是白昭茹。
风扬起了她的衫裙,翻卷着她的长发,她持着马鞭,往下甩去,意气风发,衣袂翩然。
没想到早上的时候竟然是最后一面,她便这样离开了,带着不堪的回忆。
马车后面跟着骑马的白少棠和白少兴,白少棠见到人群之中的苏雍,脸拉得老长,与他身下那匹老马有的一拼。
白少兴下马后,对苏雍拱手答道:“本来想与你好好道别,但我妹妹今日今天早上突然闹着要赶回去,所以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两人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尴尬,毕竟苏雍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与他妹妹的婚事,一想到这里,他这个做大哥的心疼不已。
白少兴一想到这个小妹妹的眼泪,那黑曜石般的眼珠噙着泪水,像是娇嫩花朵上挂满露珠,闪烁着痛苦的神色,立刻心疼不已,像被锋利的刀来回地割着。
到一个是他无所不谈的好友,一个是他最亲的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好意思过问别人的感情事,于是只能无奈作罢。
两人寒暄一会,白少兴跳上马,直追上去。大夫人拿着帕子抹了两滴眼泪,她是有点儿伤感了,若嫣走了,与自己的妹妹也闹得有点僵。
昨夜她与妹妹道歉,说了许多好话,但白夫人的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客气而疏远,皮笑肉不笑的,大夫人便知是,妹妹始终还是恼了自己。
回头见到苏雍,顿时觉得他没有一处是顺眼的,立刻开口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苏雍拱手躬身,向大夫人行礼:“母亲,儿子过来,是想送别白家兄弟。”
“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若真为他们着想,便不会做出这般蠢事。”大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甩了甩袖子后带着丫鬟婆子离开了。
苏若雪从送别的人里面走出,拍了拍苏雍的肩膀:“哥,你也别难过了。这事情兴许你是对的。”
“你不怪我?”苏雍惊讶道。
两人一同往回走,路上的各色蔷薇随意可见,花匠刚刚洒过水,好些花瓣上颤颤巍巍地挂着些摇摇欲坠的水珠,甚是美丽。
苏若雪抬起清澈的双眸,抬头望着苏雍,轻声道:“我的确很喜欢昭茹,她人大方又仗义,性子直爽。我那段时间可盼望着她做我的嫂子呢。但后来想了想,如果哥哥不喜欢她,但又娶了她回来,那就是毁了她的一生。”
苏雍叹一口气,笑道:“大概是吧。”
走在前头的苏雍背景看着有些落寞,风吹着他白色长衫,低垂着头,青丝飘逸。
苏若雪叫住他。
“哥,你以后也会遇到喜欢的人。”
他回过头来,嘴边的笑容浅而温柔,眼睛里漫出水来,把刚刚的那一句话再吃重复一次:“大概是吧。”
喜欢的人,一提到这个字眼,苏雍脑海里面便出现了白若兮的样子,安安静静,在微风吹拂的柳树下,侧着头,弹着古琴,认真而专注的表情,似乎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世界中。
琴声高扬的地方,她浅浅一笑,若是声音低沉下去,她也随着这琴声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突然这张脸模糊起来,嘴角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古琴也消失了,一只黄雀儿飞到他的头顶,他伸手去赶,忽然像是有人在他身后唬了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