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纾点点头,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当年!当年!当年!元纾闭上眼睛,用尽一切努力想把自己回忆当年的念头从头脑中挤走,但她失败了。
“安之,你现在对大王还……”元纾一时语塞,这样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还什么?还有感情吗?”安之无奈的冷笑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自然有意义,大王还深爱着你,这就是意义。”元纾抚着安之的长发,竟有几丝银白,她心中一惊,她转瞬收敛惊讶,用温暖的笑意掩饰道:“你若心里还有他,何不好好把握这五年时光,何必要折磨自己?”
“宫里的女子谁不想陪王伴驾,我又何必同她们争什么?我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何必要成为众矢之的呢?”安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苦笑道:“我已经身心俱疲了,不想争什么,更何况是争男人?”
“可这是宫里,你从小在宫里长大,这些事情你最了解,不论如何,你现在是大王的心尖儿,难道你不争不抢,别人就会轻易地放过你?”元纾握着安之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像握住一块寒冰:“你这般不争和争有什么异同?都逃不过众矢之的的下场,还不如防守一搏,赢了输了好歹不算人不自救。”
元纾尽力去暖那双手,但只将自己的手也冻得冰凉外,安之的手几乎没有丝毫暖意,似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大王的心,好多时候,大王有心疼你,你却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既不恨他,何必要折磨他?若对他无意,何必要答应他,千里迢迢嫁到百玦?安之我真的不懂你,越来越不懂。”
“我也不懂,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这种感觉你不会懂。”安之的身躯愈发瑟缩,她竟成了这世界上最害怕活着的人。
“你怕他爱你?”元纾一语中的,引得安之一阵寒颤,尽管她极力克制这自己。元纾见状,心中依然明了。
“难道你心里还有别人?”元纾惊讶的试探道,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瞬形成,让她自己也着实意外。
“别人?”安之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心口一阵抽痛,她不由的低吟一声,一口腥红热血止不住的呕出,血的温热落在冰冷的手上,仿佛忽然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太医,快叫黎太医过来!”元纾被下了一跳。
“别过来,你不要过来,你走!你走!我杀了你!啊!”安之的目光一瞬间浑浊不定,又不知望向谁,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近前。
“赵胜……是你无礼在前,杀!凌迟!”安之似受到惊吓,说着胡话,恍惚间提到的一个名字,元纾是聪明人,大抵也猜到了一二分,她忙屏退宫人,只有安之和自己在殿中。
“宸妃发病的事,不要外传,若是被不相干的人知道了,本宫不会轻饶。”众人都怯生生的退了出去。
元纾试探着缓缓接近安之,问道:“赵胜是谁?”
“不,我不认识,我不认识!”安之双目紧闭,捂着耳朵,不愿听也不想见到。
“你别怕,他不在,宫里只有我和你,你睁开眼看看,他在这件屋子里吗?”元纾说着轻轻拉开安之的手,她试着睁开眼睛继而又尖叫一声:“叫他走!我不想见到他!杀了他!杀了他!”
元纾四下望望,确实没见哪里藏匿着人,她猜到安之说的或许是安之心中的幻象,她将一床干爽的锦被披在安之身上:“你不要怕,姐姐这就禀告大王,叫大王替你杀了他。”
安之试探着睁开眼睛:“大……大王?谁是大王?”
“大王,大王就是天底下最疼你,最爱你,最保护你的那个人啊。”元纾轻柔着说着,似乎在呵哄一个年幼的孩子,她说着说着,只觉得鼻子发酸,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下,她强忍着,微笑着,她曾经最为敬佩的一个人,竟成了这副模样。
见安之怯怯的点点头,她问道:“大王晚上就来看你,那你要不要梳洗梳洗?”说着便将安之拉下床榻,安之似对世间万物毫无反应,默默的由她牵引着。
坐在廊下,元纾吩咐道:“准备温汤,和换洗衣裳。”又叫了黎忠来:“替宸妃诊脉。”
元纾一面轻轻抚着安之的肩头,像一个母亲安抚自己受伤的孩子:“宸妃如何?”
“脉象混乱,气虚体寒,似有淤血凝滞与内,”说着他惶恐的抬起头,低声说道:“无药可救,臣只能开些温补之药暂时缓和,这病不可用猛药,否则气血逆转,将会血崩而亡。”
“她似乎有些认不清人,这可如何是好?”元纾一边说,一边抚着安之的鬓发,将脸颊碎发抿住。
“臣窃以为,这正是宸妃主子的病根导致的,臣以为,不可太过激动,动气和过于欢喜都不可以,否则恐怕会再度……会加重病情。”黎忠一时说走了嘴,待他意识到自己正同王后讲话时,他生生将“失心疯”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月桂走上进来,忍着痛施了一礼:“回主子,温汤齐备,请主子示下。”
“就你和霜华两个人吧,人多了反而对宸妃不好。”元纾微微一点头,月桂霜华两个人一左一右将安之搀起,温汤中兑了玫瑰花瓣和雪白如玉的栀子花瓣,白玉盒子呈的无患子白玉丸,用来洁面之用,选用颗颗饱满的无根之水种出的肥珠子捣碎,祛痘及斑,效果甚好。
温水缓缓的浇在头上,安之不由的打了个寒颤,周身都冰冷无比,触及温水,都觉得滚烫无比。月桂关切问道:“主子,奴婢该死,是不是烫着您了。”
安之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莫名的望着她,月桂见安之不说话,便继续用浇水。
月桂缓缓拿起玉瓶中的排香草熏得靧梁水,缓缓洒在安之发间,霜华一面用一块柔顺的帕子擦拭着安之的手臂,月桂见周遭无人,便低声对霜华说:“你说,大王到底看中咱主子的什么,前几日来的时候,主子的情形还算好,而今这般,大王和王后还这般照顾,大王和王后果真是忠厚人物。”
“你没听说吗?宸妃主子同父同母的哥哥就是死了的卫枢大都督,卫都督当年替百玦打下多少漂亮仗,大王就算不顾及咱主子,也得想想卫都督不是?”霜华一面说,一面细细擦拭,似在精雕细琢一件工艺品。
“你说的不对,你没见大王看主子的眼事儿,跟蜜水似的,又甜又腻,若不是真心喜欢,哪儿会有这么大耐心?你忘了先前,大王指名道姓的同卫国要人,卫国耍了心眼儿,咱们大王,也没追究。”月桂用力的按揉安之发间的皮肉,舒缓解乏。
“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当年卫都督那么厉害,打的列国闻风丧胆,怎么他的亲生妹妹确实这副模样,像是先天不足似的。”霜华说着用盆中的水浸湿帕子,继续擦拭。
“确实够奇了,同父同母的差距竟然这么大。哥哥天子聪慧,妹妹却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若是我,估计也只疼哥哥,不疼妹妹了。”月桂按揉的指尖愈发用力,安之却轻轻的拿起盆中浮在水面的青玉水瓢,舀了水,轻轻淋在自己身上。
“从前没人敢当我的面儿议论我,你们很大胆。”安之眼中的浑浊一扫而空,二人已经,手脚也酥了,忙不迭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你们很大胆,也很幸运,因为我不想追究什么,”安之一面自顾自的擦洗着,一面说道:“起来吧,我虽然病着,可我不是傻子,你们说的我未必不懂,只是我不想懂。”
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来,月桂重新站在安之身旁,试探着问道:“主子,您醒了?您饿不饿,膳房从来补气血的药膳,您要不要吃点儿?”
安之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取名叫月桂,霜华?”
二人摇了摇头。
“月桂,霜华,茹兰,芍蕊,都是我曾经的侍女,她们每一个人都忠心耿耿,但她们都死了。”
霜华冲月桂努努眼,低声问道:“您是为了纪念她们?”
“不,”安之摇摇头,粲然一笑:“”我是为了折磨自己,她们每一个人都死在了我的手里。”
哐当一声月桂手一软,一方玉盒摔在地上,跌成碎片,黑色的无患子丸滚了一地。
“那您为什么要杀她们?”霜华怯怯的问道,她的喉咙有些颤抖。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们,若是能够不杀她们,我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加深同一个错误,也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安之叹了一声,双臂在温热的水中缓缓抱在胸前,她的话里满是无奈,命运捉弄了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说我的命是上天早有定数的,只可惜人定胜天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着无限的讽刺,当年我若是没能撕碎天给的答案,我就不会有今日。一辈子没有听过上天的安排,最后我想试一次。”安之洗净了身子,缓缓从水中站起来:“替我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