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王室狩猎春华园,矫健的梅花鹿,灵便的麂子,色彩斑斓的雉鸡由各自的司监赶着,一群一群从栅栏中赶出来,从竹篾鸡笼中放出来。秋高膘肥之时,昂苏国的羽林军围绕着昂苏王,奔袭在金黄一色的山野中。
卫枢头戴包银紫金凤翅盔,穿着一身苏绣曲针云气纹袍,身披鎏金踢庭兽连环甲,腰系玲珑九环包银玉带,足蹬蹀躞纹战靴,皮囊弓箭挂在马背。拨马穿梭在白杨树林中。
金旻拨马而来,他的马上挂着两串野兔野鸡,金旻望着昂苏羽林军的全貌,不以为然的笑道:“主子,你确信这样一支难以入目的老弱残兵,能打败常山国吗?”
卫枢淡淡一笑,愁绪和辛苦溢于言表:“按理来说,羽林军应该是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可这支王牌军,还是弱了点儿。”
主仆二人正说着,只听得背后一阵苍老的豪迈笑声,回头看去,昂苏王拨马而来:“卫卿家觉得我昂苏羽林锐士可还入眼?”
金旻目光一躲,自觉的退在卫枢身后。
“臣以为,尚可,”卫枢勉强给它一个中性的评价,这种军队甚至比不上百玦某一个郡县幕僚的番兵。要给这样一群军备不堪的弱势群体一个很好的评价,确实是一件难事:“但臣有信心用他们把常山国灭掉。”
“灭掉常山国?”昂苏王不信,干笑两声:“寡人没有听错吧?漫说是寡人在位的三十几年,就是先王,先祖,也没有一个敢放言灭掉常山国的。卫卿家,你该不是夸大其词了吧?”
“陛下,我卫枢从不说虚妄言辞。”卫枢见远处丘陵之上立着一只公鹿,勃勃鹿角,立在丘陵上,仿佛傲视群雄。卫枢从马上去了弓箭,桑拓木弓被拉弯,拓木弓张力很大,箭镞飞出片刻。只见对面山陵上的公鹿一头栽倒,从山陵上翻滚下来。
“好箭法!真是大将之风。”昂苏王朗声大笑,拿过卫枢手中的拓木弓,把玩一阵,用手抚摸着它精美的外表:“这是拓木吗?”
“是,这是桑拓木。”
卫枢见昂苏王对此弓爱不释手,却不好意思直言讨要的模样实在尴尬。桑拓木弓选料百里挑一,已经是上品中的上品,但这种弓在金枢司库中储存不少,卫枢也是司空见惯,但昂苏王远在塞外一隅,桑拓木已是少而又少,更何况是一把出自名家之手的精品呢?
“下臣有意将此弓献给陛下,还请陛下,万勿嫌弃。”
昂苏王欣喜之色全都挂在脸上,捧着那把弓箭,翻来覆去的抚摸着:“这原是卫卿家是爱物,寡人夺人所爱,不甚妥当吧?”
卫枢笑道:“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臣将此箭带来原就是想要献给陛下,又怕陛下看不上,故而没有直接拿出来。”
“实在是有心了。”昂苏王将背后箭镞抽出一支,搭在弓上。远处荒草从中,隐着一团锦色,一只瑟缩发抖的雉鸡藏匿在草丛中。
羽林军的马队呼呼啦啦的奋蹄狂奔,鸿雁在万里长空,来去无痕,洁白云丝缓缓汇聚,凝作一团,不在翻卷。
“大王射中啦!”一声传报,羽林骑兵快马奔来,手中举着一只箭镞,上面血粼粼的插着一只雉鸡,跳下马,捧在昂苏王马前:“大王神武!”
昂苏王一挥手,将那雉鸡赏了人,自己则拨马往无人处,卫枢也跟着去了。到一林深僻静高地,只能看见高地之下来来往往的羽林军,昂苏王跳下马,将马拴在树枝上。
“卫枢啊,”昂苏王解下披风扑在地上坐下:“你刚才说的,当真作数吗?”
卫枢也跪坐在一旁,拱手道:“臣无一句虚言。”
昂苏王蹙着眉,两丛花白的眉毛如杂草一般,坦诚道:“寡人知道,寡人这个王,着实荒唐。”见卫枢正要恭维,便打断道:“你不必恭维寡人,寡人这个王,还没有你的作为大。常山国和五元国是寡人的两块心病,刚继位的时候,天天想着如何富国,想了几十年,渐渐的就淡忘了。你来了很好,寡人知道你有兴亡天下的本事,也知道,你是灭过国的。”
“寡人只能,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在寡人有生之年里,希望看到心病被去除掉。”昂苏王说着,用手帕抹抹眼泪,人老的时候,回望那些曾经发下的未完成的宏愿,都会为之一哭吧。
卫枢望着昂苏王,不免有些伤感,回望自己的过去,虽然有人挡杀人,佛挡*的本事,遗憾却是终身难平。人这一生到死时若能没有遗憾,该多么圆满?
“陛下,臣想向陛下要三样东西,如果陛下应允,臣担保,半年内,常山国灭,五元国俯首称臣。”卫枢想来自信,从不打无把握之仗:“若臣食言,甘愿提头来见。”
“什么东西?”昂苏王饶有兴味的问道。
“兵权,爵位,粮饷。”
昂苏王一阵迟疑,爵位和粮饷都是小事,只是兵权难定。昂苏最高军事指挥官便是都督秦浟,想要从他手中夺取兵权也不是什么简单事。
“后面两样,寡人都可以给你,只是这兵权,不是谁来都能掌握的吧,”昂苏王手在半空随意比划:“就算寡人给你兵权,你初来乍到,就真能镇住那些久经沙场的锐士吗?”
“您的都督秦浟贪墨军饷,您为什么不拿下他呢?”秦浟大概是昂苏国唯一一个堪当重任的人物了,除了贪财之外,没有其他的缺点。卫枢原不想揭了秦浟的短儿,但如今,不拉秦浟下马,昂苏王便不会放权给她,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
昂苏王一惊,猛然一抖:“你说什么?”
“臣说秦浟贪墨军饷。”卫枢又重复了一遍。
昂苏王的脸色刹那间白了,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指着卫枢,惊诧了许久:“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卫枢目光散漫,如流水浮云,面上有闪烁着无辜的神情:“臣,在来昂苏国前就知道了。倒也不是从哪儿听来的,臣的朋友很多,见过的列国使臣也多,得到的消息,自然少不了。”见昂苏王心性动摇,卫枢便又填一把火儿:“大王,昂苏国真是积贫积弱吗?大部分的财富都到哪里去了,若非是中饱私囊者,国库何至于亏空如此?”
“那依你之间,该怎么办?”
卫枢双目一眯,杀意侵染,抬起头望着昂苏王。秋风肃杀,叫人脊背生凉。
“到底是于国有功之人,杀之不妥。”卫枢侧目望着昂苏王,试探道:“不如,让他做个闲职。”
“哦?闲职?”昂苏王睁大了眼睛,左手扶膝盖上,右手在下颚髭须处,左右刮扩:“那谁来打仗啊?”
卫枢笑道:“陛下您啊。”
昂苏王吃惊的指着自己,随即摇摇头,连声到了几个不可。
“卫卿家,寡人年近古稀,拉弓射箭都是难事儿。”昂苏王说是自己年迈,实则担心的是昂苏国打不过常山国,这样一来,亲征的大王,必然要做囚徒,这不是他所愿的。
卫枢站起身,掸掸衣裳沾染的杂草,拱手道:“陛下,臣请陛下,亲自带臣入军营。”
昂苏王见卫枢坚定决绝,便也站起身,确认道:“真要入营?”
“恭请陛下移驾。”
昂苏国的虎威军驻扎在王城外五十里的郊外乔奇营。御驾穿过官道,道路两旁种植着垂杨柳,车轮在黄土路上前行,马蹄轻扬一片黄沙。羽林军排成四列,车驾左右各两列保驾。御驾前八人展旃,八人操刀。两人铜罗开道。
“陛下御驾亲临,叫秦浟前来接驾。”羽林军传报官,连声高喊三遍,无人回应。
昂苏王在登舆中朗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传令兵快马奔来,跳下马在登舆前单膝跪地:“陛下,乔奇营无人回应。”
卫枢心中暗暗钦佩,秦浟治军严明,未见圣旨,一概不开大营。当年汉景帝入周亚夫的细柳营时,正是如此,秦浟深谙古风,遵循大将之礼。无奈没有得遇明主,卫枢暗生恻隐之心,不想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陛下,请陛下降一道圣旨给秦浟。”
一卷龙纹绢帛捧在手中,卫枢拨马立在乔奇营大门的栅栏外,一手扯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秦浟接旨。”
这才有士兵往大帐中送信儿,半晌,秦浟一身戎装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他的气势稳重,不乏傲骨,两道浓眉如同墨染,四肢粗壮,很是威武。
卫枢一身戎装,傲然跨在马上,稳而不恭,骠锐气概一览无余,看得出是带兵之人。秦浟有些迟疑,望着这位前两日还在朝堂中大谈礼教的义气书生,他知道自己看打了眼儿,卫枢的周身的贵气,傲气,豪气都超出了他的见识。
此人非池中之鱼,秦浟在一阵惊诧中,做出了一个冷静的判断。
“臣秦浟,接旨。”他一拱手,以军礼相待。
卫枢跳下马,将剑柄一握,披风轻扬,飘逸潇洒。
“上谕:着秦浟开营,陛下要亲自检阅军队。钦此。”军礼相待,卫枢已然习惯,不觉得哪里不妥,只是昂苏王在车驾中,掀帘观望,秦浟的举止着实令他不满,加之卫枢先前所言,越发对秦浟看不过眼。
“臣请大王,入营!”秦浟站起身,挥手一让,士兵搬开栅栏,打开营门,列队相迎。车驾缓缓驶入乔奇营,昂苏王一直坐在车里,没有任何吩咐。
秦浟被昂苏王的冷脸弄得不知所措,抬起头,诧异的望着那愈来愈远的车驾。望着卫枢,卫枢也是一阵茫然,二人一站一跪,立在营门。卫枢抬手捋捋鬓角,望着秦浟:“嗯,先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