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筌村。
落霞尽头,是烧得通红的海平面。
金发少年坐在沙滩上凝视夕阳,他穿着短裤,感觉沙子钻进了裤管。后背的伤口还没有想办法解毒,就自己好了,他浑身上下裹了不下十片纱布。过度支出浮气让他身体极其疲惫,尽管已经休息了十几个小时,但这种副作用依然影响着他。
他就这么孤身一人坐在沙滩上,眼里全是金红的晚霞,而从他的背影看去,他整个人影又是黑紫色的,像是包裹着重重暮色。
这样看起来很压抑。
雨鹙站在他身后,心里这么想着。
他很快就走出了没有救下所有人的失落,对他来说这本来就很容易接受,就像是他先于所有同龄人做好舍弃准备一样,接受自己这个决策也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到的。
但是樨显然不是这样。
雨鹙走上前,在樨身边坐下。
“乞烛说,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修整以后,王上还要召见我们。”
他像是安慰一样把这个消息告诉樨,心里其实很鄙夷自己这种报喜一般的口吻。
“一点都不出色。”樨嘀咕道。
“九个人救出接近一百个人,还不好吗?”雨鹙继续安慰,“有谁能在十二岁的时候做到这一步?不然王上也不会亲自见我们。”
“可是,还有一般没能救出来。”樨抱着双臂,看着远方的海天一线,沉沦的夕阳的下半边被大海补全,他却越看越觉得别扭,“那时泡在海水里,好难受,一想到有那么多人等着我们去就他们,却没有一点力气……真的好难受……”
雨鹙沉默了,他开始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大仙那样强大呢?如果我能像他那样厉害,我一定……”樨的声音有点颤抖,“可是,我也知道,没有如果。我的事实就是不堪一击。我真是太没用了,我觉得我不可能通过暗部考核了。”
他的眼中充满了迷茫,让雨鹙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如果是休夏刚开始,他要是听见樨自我怀疑,绝对会趁热打铁,彻底消了他去北阁的念头。但是现在看到他这般痛苦,他又觉得自己狠不下这个心来。
“你别这样想。这两年你加紧训练,一定没问题。你已经很强了,不要老想着那些没救上来的,多想想因为你而获救的。你是奇袭组承担重要工作的角色,我这么安排,正是因为没人比你更合适。”雨鹙揽着樨的肩,耐心地说,“大仙不是也很欣赏你吗?我看得出来。”
“那是因为他说我长得像他弟弟。”樨闷闷地回道。
雨鹙慢慢放下手,撇嘴道:“他倒是个好哥哥……”
想到纨之芜臣,他嘴角一扯,用力撕碎脑海里芜臣的模样,起身在樨后脑上拍了一下:“得了,回去吧。”
“嗯。”樨应了一声,跟着雨鹙往休息的茅屋走去。
鱼头街18号,回到却长城以后,雨鹙第一时间来到了月汶宅。
他站在这所熟悉的宅子面前,很显然房子的主人勤于打扫,屋里屋外都十分整洁,充满祥和气氛。但是,此刻雨鹙却听到了里边不愉快的吵闹声。
他本打算用精神力增强感知力去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如果在尴尬的时候进去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他现在脑子已经够乱了,没必要再乱一些。
这个念头一起,就被雨鹙否决了,同时他的心情也更加糟糕,因为他察觉到自己对精神力的依赖性。
正犹豫着,门却自己开了,月汶一脸怒容站在了他面前,撩人的琥珀色双眸中带着浓浓的不悦。
“站外面多久了,有事干嘛不进来说?”
她语气很冲地说完,扭身就进了屋。雨鹙在门外暗自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虽然月汶自从雨鹙进来以后就不在说话,但屋里的尴尬气氛还是那么明显,冬语冰坐在沙发上,用手支着额头,一脸无奈气恼的神情。不过,见来了客,冬语冰还是很快坐直了身子,依然搂着少女,只是用眼睛和他无声地打了声招呼。
如果不是看到趴在冬语冰怀里低声抽泣的银发少女,雨鹙都要以为是那二位在闹别扭了。看到眼前的画面,他觉得不方便直接向月汶提出自己的问题,虽然过问私事不好,但是他也没什么别的可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月汶还在赌气不说话,冬语冰便接口道:“小淯在学宫受欺负了,汶汶气不过,想找人家理论。”
“你和月汶老师的女儿?”雨鹙把目光投向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少女,他以前见过她,但毕竟不是同一届,所以印象不深,不过他还是依稀记得的。
梦之玄淯,梦之月汶和冬语冰的女儿,随母姓,继承了梦族秘术,不过雨鹙看来叫冬玄淯也没什么不好。
“受欺负?”雨鹙哑然,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谁敢欺负梦之月汶的女儿?
就算不知道月汶曾经是暗部北阁的王牌,也该知道月汶退役以后在月观学宫当教授啊,何况她当教授也是赫赫有名,月观第一傀儡大师,连当今往上都要给她面子,谁敢惹她家女儿?
再说,玄淯到底是月汶的女儿,得到她母亲真传,在天才班实力也不差,一般也不会有人招惹她啊?
而且,受了欺负,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凶?难道不应该欺负回去吗?他第一反应有些不太理解。
“行了,你别管这事。”月汶觉得没必要让雨鹙插手进来,“听说你前段时间还在阴阳海执行任务,今儿跑来这里,是一回却长城就直奔我家吧?有什么要紧事情?”
雨鹙见月汶表态,也没有在玄淯的事情上多纠结,只是看到这对夫妻居然少有地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他心里有些疑惑罢了。既然月汶自己开口了,他识趣地回道:“月汶老师,我们进去说吧。”
月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了一点猜测,便带着雨鹙去他们平时训练的房间,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用下巴示意雨鹙自便。
雨鹙早已习惯,坐下以后,开门见山道:“老师,我透支了自己的精神力。”
“什么?”月汶勃然大怒,“和你强调过多少次了,你这个程度就不要乱来!”
雨鹙感觉月汶的状态很奇怪,但他想应该是玄淯的事情,让她心烦气躁,她毕竟是个护短的母亲,他不可能要求月汶在自己女儿被欺负得哭出来的同时还可以心平气和地跟自己饶舌。
“当时的情况让我没法选。”他略略说了一句,不打算解释,而且月汶肯定没耐心听,他的重点是后面,“我现在觉得自己的精神有点异常,所以希望你能帮我看看,是否有解决的方法?”
“我就知道你会出事。”
月汶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很泄气的模样,她光彩照人的脸此刻也有些黯然,显然眼前的两件烦心事让她异常沮丧。
然而她到底是个早年经历过许多风浪的人,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对雨鹙说道:“先让我用精神力看看。”
雨鹙点点头,闭上了双眼。月汶就在对方允许的情况下轻松进入他的意识,查找问题的所在。
雨鹙的意识里是连绵的山峦,层层叠叠的梯田,每一块田水的颜色都不一样,瑰丽绚烂不输霞光。
但是,在往远处看,那些峰峦都沉浸在黛色的山岚中,模糊不清,神秘莫测。如果从那些峰峦看向这里的梯田,一定也是披着一层雾霭,让人看不真切。
天空也不是什么醉人的湛蓝,反而是一片苍白。
月汶不是第一次来到雨鹙的意识,但是每次来她都会被他意识的宏大惊艳。越是庞大的意识,象征着越是强大的精神力。而且她也没想到看起来那么内敛严肃的少年,意识中居然有这如此美丽的风景。
连这小子内心都这么精彩,想必樨那小子是满脑子彩虹?
月汶胡思乱想着,找到了在田间开垦新地盘的雨鹙,他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面容沉静,目光带着他这个年纪没有的深远。
实际上月汶也清楚,雨鹙意识里的梯田看着壮美,却并不是真的那么美好。梯田的面积很大,可是却被分裂成无数小块,彼此之间界限分明。
而且天空是完完全全的空白,这代表着他内心某一部分的缺失。
雾霭山岚,是他重重叠叠的心防,也是对某些事情的淡淡迷茫。
如果是樨,一定不会是这样深远复杂的吧?
月汶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也停下手中的工作,转眼平静地望着她。
忽然间,月汶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半个小时以后。
她对重新睁开眼的雨鹙说道:“你的情况不算太严重,但后遗症多少还是会留的。回去好好休息,定期过来让我检查,不经过我的允许不准乱来。至于缓解的办法,我之前和你说过。”
“我知道了,多谢。”雨鹙松了口气,见月汶起身,跟着她走出了训练室。
一路上,月汶苦口婆心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精神透支很容易造成创伤,而这种创伤几乎是不可逆的,想要治愈精神上的伤口真的很难。我知道你是个稳妥孩子,大事小事心里都有数,希望你别一时意气,栽了跟头。”
“嗯。”雨鹙点点头,趁着月汶说话的口当,他们已经回到了客厅。
看那丢在地板上的书包,雨鹙可以确定,玄淯受了委屈,一进来就开始哭闹了。所以父母在客厅里安慰她,并且无暇去管地上被甩开的书包。
玄淯的情绪在冬语冰的安抚下稳定了一些,眼睛红红的,看到雨鹙出来,忙站起身打招呼:“雨鹙哥哥。”
雨鹙无声地点点头,既然问题解决了,他也不好久待,和冬语冰招呼一声,就离开了月汶宅。
希望玄淯的事情能圆满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