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已经进入隆冬,大雪缤纷而下,街头巷尾、树梢房顶都笼在一片晃眼的雪白之中,辨不清轮廓。
陆晚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睛靠在床架上,良久才睁开眼睛认命般叹了口气。她向来怕冷,上辈子如此,这辈子更甚。这样的天气,这个时辰,若换作从前,她必定……
哎,怎么又想远了,她到这个世间都已经七年了,上辈子的事儿还有什么可想的?能活着就是捡了大便宜了!更何况这世间比她想象中要好些,本朝也民风开放,对女子的束缚没那么多,虽比不得上辈子那般自由自在,可她也不敢奢望更多了。
“自入了冬,姑娘每天辰时都得这么叹几回气,真是……”大丫头银叶好笑又无奈地看着陆晚,一面从绿枝手里取过衣裳,一面笑着劝道,“碧桃才刚过来了一趟,说外头的掌柜们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姑娘早饭还没吃一口呢,好歹起来吃点东西,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急什么?”竹青端着热水进来,听见银叶这话,脸上浮出些恼怒,拧着帕子冷哼道,“就该让他们等着!难不成还让姑娘去外头候着他们?我说句不该说的,要不是前儿闹了那场笑话,如今满京城都盯着咱们府上,大夫人能让姑娘去见那些人?她替咱们姑娘管了几年的嫁妆,那些个管事掌柜只怕早就忘了自个儿主子姓什么了!不说别的,那些庄头逢年过节往府上送礼,都赶着去巴结清风院,有几个能想到给咱们姑娘也送一份儿的?”
“行了!”陆晚揉着眉头扫了竹青一眼,声音仍旧轻轻柔柔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严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就是你的不是!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也该好好磨一磨了,去抄两篇书吧。”
竹青讪讪地笑了两声,忙认了错,待听见陆晚说抄书时,脸上的笑意便落了下来,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却没敢多说,只得愁眉苦脸应了。
“行了,你也别叹气了,姑娘这是为你好!”银叶好笑又好气地点了点竹青的脑门,转过头看着已经松开被子的陆晚,忙将才刚倒好的温水递上去,一面留意着陆晚的脸色问道,“姑娘可是要起了?”
陆晚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从床上站起来,由着几个丫头伺候梳洗了,又吃了半碗粥,漱过口,这才带着绿枝跟玉墨两个丫头一路往大伯母林夫人的院子里去。
清风院的大丫头碧桃远远就从院门口迎出来,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跟陆晚见礼,“我们夫人才又让我去请四姑娘呢,可巧姑娘就来了。方才二门上的婆子来回了话,说外头几位大掌柜已经到了,这会儿都在偏厅候着。”
陆晚笑着朝碧桃点了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赔罪道:“怪我一时贪睡,倒让姐姐受累了。”
“瞧姑娘说的,这原是我们的本分,哪儿担得起姑娘赔罪。”碧桃好笑地嗔了一句,也不再多话,一面笑一面引着几人上了台阶,进到正屋,朝里头回话道,“夫人,四姑娘过来了。”
“请姑娘进来。”林夫人让人打起帘子,视线在陆晚身上略顿了顿,见陆晚身上披着银鼠皮的披风,里头是一件天青蓝暗花滚边嵌白狐狸毛的袄子,下身则是一条月色素缎绣折枝玉兰的裙子,装束倒也清爽大方,方点头笑道,“这身衣裳配得极好。那些管事掌柜们已经到了,咱们这就走吧,也省得让他们等久了不耐烦。”说罢又抬眼看向碧桃,“四姑娘的手炉呢?”
碧桃忙答应一声,示意绿枝进屋,将陆晚的手炉拿过来。
陆晚迎着林夫人的目光福身行了礼,接过绿枝手里的手炉,一面跟着林夫人往外走一面点头笑道:“外头那些掌柜、管事我就只认得刘掌柜、孙掌柜跟谭掌柜三个,这会儿正好跟着大伯母去认认人,也省得被再自家伙计赶出来。再来这么一遭,我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林夫人脸上的笑意滞了滞,回头看着陆晚,顿了顿,语重心长地教道:“伙计不懂事,辞了便是,跟掌柜们能有什么相干?那些掌柜管着铺子里里里外外的大事儿,哪儿能面面都顾及到?你是陆家的姑娘,身份摆在这儿,也犯不着跟他们置这个气。”
陆晚笑着点了点头,抱着林夫人的胳膊,声音柔糯地应道,“嗯,我听大伯母的,不跟他们置气。”
林夫人停住脚步,视线落在陆晚笑意莹然的眸子里,定了一瞬,方牵了陆晚的手,放缓了声音嘱咐道:“今儿认人倒是其次。外头那些管事掌柜们都管着你母亲嫁妆里的庄子、铺子,你如今看看人,听他们回些话,晓得各中原委了,日后也好掌家理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二门口,从垂花门出去,沿着抄手游廊进到偏厅。
厅里□□个管事、掌柜或站或坐,正低声交谈着。站在门边的孙掌柜瞥见走廊上的人影,忙顿住话头扯了扯谭掌柜的袖子。谭掌柜顺着孙掌柜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林夫人身旁那个娇俏柔媚的小姑娘身上,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反应却极快,忙整了整衣裳,满脸笑意迎了出去。
孙掌柜见状,有些怔然地眨了眨眼睛,瞄了眼已经走近的陆晚,忙拉着刘掌柜一道,有样学样地迎出去行礼。其余几人也忙跟上去,一通作揖问安。
“不用多礼,都进去坐吧。”林夫人抬手止住了后头几人的行礼,拉着陆晚进到偏厅,到上手处坐了,吩咐小丫头捧了热茶上来,示意众人落座,方肃声道,“天寒地冻的,大家来一趟不容易,我也不绕什么弯儿了,索性一句话说明白。今儿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想听各位说说今年的光景,二是让各位见见你们姑娘,也好让你们姑娘学着管事儿。”
众人忙答应着,彼此换了个眼色,依次上前回话。
直到巳时末,九个管事、掌柜才屏气凝声地从陆府退出来。孙掌柜一步不错地跟在谭掌柜身后,瞄着几个庄头管事走远了,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拉着谭掌柜的袖子咳道:“谭老哥,咳咳,才刚你也听见了,大夫人说要姑娘学着管事。可这话吧,说得不明不白的,哎……您看,咱们今年这账,到底往哪儿交的好啊?”
“我那几个药铺、酒楼的账都没理清楚,哪儿还管得了后头的事儿?”谭掌柜摆着手,边叹气边扯袖子,“哎,你快放手——我这儿还得赶回去盯着人做账呢,可耽搁不得!”扯回袖子掉头就走,根本没等孙掌柜再说第二句话。
孙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谭掌柜落荒而逃般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只得转头看向刘掌柜:“刘老哥,你看这——”
刘掌柜呵出口冷气,搓了搓手,从随行的小厮手里接过炉子抱着,眯着眼睛往陆府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孙掌柜摇头道:“照我的意思,还是交给大夫人好。四姑娘就算要学着管事,那也得大夫人教着才行。说句不好听的,四姑娘才多大?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能懂什么?咱们这些年的账都是交给大夫人的,大夫人既然没发话,那就该照着旧例来。”
“您这话也在理。”孙掌柜跟着往陆府望了一眼,意兴阑珊地叹一口气,收回目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脸色古怪地咳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了起来,“也对,姑娘长得就跟那画儿上落下来的人似的,模样看着就不像个能管事儿的……”